【FF14】血地(全) 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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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地

    战士从卧室走到厨房,没有开灯,一点午后的阳光穿过林立的公寓缝隙,从竖条防盗网的外头打进来,照在大理石面的厨台上,反射在白泥涂过的墙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厨台上头搁着几颗青椒、几粒宝石番茄、两条葱以及一头白蒜。铁制镂空的刀具架里边斜立着四把刀,柄是红木的,还有一根长条状的磨刀石棍,柄也是红木的。
    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挑出一把尖刀尝试去处理其中一颗番茄。番茄的品种很好,半个拳头大,圆润、鲜红。蒂还是青绿的,四条尖叶卷曲,像八爪鱼的足,战士伸手将它揪掉了。圆滚滚的番茄并不好掌控,他稍稍使了点力道,把它压在砧板上,然后用这尖刀将它的底部去掉——一大块。因他左眼的视力出了问题,只能瞧见模糊的色块,因此两只眼睛睁开的时候难以对焦,总测算不好距离。不过没什么关系,他并不会被这些小事打击。被切去了一部分的番茄调了个方向,横切面被按在砧板上,这样它不会滚来滚去了,战士有了信心,将它对半再对半切开,分成四块,然后捏在手里小心撕掉皮。
    这回战士没有控制好力道,一块番茄被他捏烂了,剩下的三块也不大好看,但不至于不能吃。他又如此处理掉剩下的几个番茄,也越做越熟练,到最后番茄撕过皮也能保留完整的原型。他心情大好,将它们捧进沥水篮,放在水龙头下边冲洗,一些籽被冲出来,没能通过沥网的缝隙漏下去,他只好将它们捻起来丢进垃圾篓里头。
    做到这一步就花掉了半个钟头的时间,战士加快了动作,小葱的根上还带着泥,他细细地洗了半天才将它们彻底清洗干净,然后一点点切碎装到碗里,尽管长短不一,但好歹拢在一起的时候与切整齐了的看不出什么差别。起火,架锅,这一步进行得十分顺利,他加了一汤碗的水,把番茄和小葱一齐倒了进去,再盖上锅盖子等待水沸,突然又想起来什么,揭开盖子往里头浇了一调羹油,一调羹盐。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几乎是在战士盖上盖子的同时响起的,他有些慌乱,赶紧跑出去。骑士走进家门将钥匙挂在墙上,把剑盾顺在鞋柜边上后左脚踩住右脚靴子的跟把鞋子拽下来,手上解着长风衣的扣子:“回来了。”
    “怎么开着火。”骑士脸上带着疲倦,他把另一只靴子踩下来,然后把脱下来的衣服挂到衣帽架上,“你在煮东西?”
    “啊,是。”战士吞了口口水,不知往哪搁的手一只摸了摸自己后颈,然后讪笑起来,“我觉得看着还不错呢。”
    骑士首先没有去厨房,而是进了厕所,把下摆沾了大片血迹的衬衣脱下来丢进水盆里头,再用冷水冲了冲脸才顶着湿漉漉的刘海走出来。他换了衣服后点了根烟,走在战士前头进了厨房,目光先是落在积着番茄红色汁水的案板上,又落在垃圾桶里,最后才揭开蒙了一层白色水汽的锅盖子:“还可以。”
    “真的啊?”战士的面上露出喜色,但骑士紧接补上后半句:“但不会太好吃。”
    骑士把烟咬在嘴上,挽起袖子把锅抬起来,将已经即将烧滚的汤带到厕所里头倒掉了。烫水接触冰凉的马桶内壁腾起大量的水汽,在这一过程中战士一直沉默着跟在骑士的身后,看着对方利索地处理掉自己捣鼓了一个小时的东西。他有些无措,两只手在衣服上搓了两回:“那咱们吃啥?”
    “食材本来就不够一顿的,我们去外头吃。”骑士手脚麻利地冲洗着锅和案板,中途把抽完了的烟冲灭在水头龙下面,清理好战士制造出来的狼藉他才用抹布擦着收转过身看向一直杵在门口的战士:“有想去的店吗?”
    “不……”战士低下头,目光偏移到厨房门的圆形把手上,眼睛盯着上头折射着阳光的顶端,又落到印着方形花纹的地板砖上,总之不肯看骑士,“我不想出门。”

    一切源自一个意外,又或者用更为刻薄的说法:一个堪称致命的错误。战士的任务是解救被海寇绑架的人质,他负责秘密潜入的一部分,外头有人接应。人质不止一个,好在委托人只在乎自己那只有十二岁的小女儿,只要保证这个人的安全就可以了。但战士在偷到钥匙去牢房解救人质的过程中惊动了这些暴徒,因此遭到了围攻。
    他本可以只着眼于眼前的敌人,但那柔弱的小女儿连同其他的人质都瑟瑟发抖,发出低低的哭声和惊呼。他就举起巨斧立在牢房门口,像护崽的母鸡一样将这些人护崽自己身后。情况紧急,但他偏要在脸上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一是为了震慑这些人,二是为了讨得这些人质至少能有稍稍的心安。这是一种过于自信且愚蠢的举动,骑士也曾为此警告过他,但他没有听,很多话就像风一样轻易地从他的耳孔中央穿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这小小的分心,以及力竭,他没能注意那个暗处的敌人——一个火枪手,金属制的弹丸从枪管中射出,在一声巨响中敲碎了他的头骨。
    围绕战士的抢救持续了几天几夜,据闻他的生命一度垂危,呼吸微弱到几乎不可察,心跳近乎停止。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海港新闻上对这件事的报道已经翻来覆去被大众嚼了三轮:海寇被激怒,在后续的围剿中对人质进行了屠杀。委托人的女儿死了,此外还有几个受害者身亡。战士所在的佣兵协会赔了一大笔钱,其中百分之三十算在了战士账上。
    “你被解雇了。”骑士的语气平静,“不过就算他们不解雇你,短时间内你大概也无法回归战斗了。学者们说你的心脏被子弹擦伤,且头骨碎了一小块,虽然用特殊材料补上了,但绝不会有原先的坚固。
    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你都不适合再做战斗职业了。”

    要接受这件事自然要花上一些时间,除去战斗能力外,战士可谓是身无所长,只能被迫赋闲。细致活做不来,力气也再也没机会施展。他的头骨受了伤,时时刻刻处于一种紧张之中,惧怕会有什么东西从视线无法顾及的地方砸伤他的脑子。同时左眼的视力严重受损,生活上受了极大的影响,虽学者说会随着时间和修养慢慢恢复一定水平,但至少过去了约莫半年战士还是没能感觉情况有所好转。
    以他的身体状况,以及先前的事故,没有佣兵协会再敢雇佣他,他心急自己的债务,好在骑士告诉他不必担心,拿出从前的积蓄已经还上大半了。
    他不大敢出门,头上包着纱的时候就惧怕路人的目光,如今纱已经揭下,头发也长了一茬,但看镜子,他的脸稍有一点变形,一眼瞧过去已经同从前的容貌大有分别。因长久没有走出家门,脸色青白,眼珠子也浑浊了,少经打理的胡须长得乱七八糟,如果心血来潮剃了就会显出大片的青色。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做剧烈的运动,因此从前结实的肌肉变得松软,萎缩下去,皮也变得松弛了。
    坐在家里的时候,他实在不知道干什么,就看一点书。骑士的藏书对他来说实在太枯燥乏味,就请求对方买了些闲书回来。不过对于这些东西,战士很容易就失去兴趣,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养花养草上。他不懂室内植物的娇弱,一日浇三次水,没事用抹布去擦拭叶子,还用手摸来摸去。一生了虫叶就警铃大作,把驱虫的药浇进土里还嫌不够,又用铲子翻来覆去往里头挖了填。很快就弄死三四盆绿植。
    他鼓起勇气,去家门口的住宅区商人街那边找了份理货的清闲工作,平时只用帮老板把货物从车上卸下来搬进仓库里,最重的园艺土壤花盆之类的东西可以用小拖车拉进去。直到有一天几箱杂物从高处的货架上掉下来砸到他的背上,他吓得跳起来,引发了一系列连锁问题,最后骑士在工作的中途被叫到医馆,匆匆赶到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很重的火药味。骑士把他接回到家里,后来战士才从骑士摆在桌上的工作报告中直到他这一次给骑士添了多大麻烦,别的不说,奖金肯定被扣光了,上级的苛责也少不了。他实在愧疚,终于安分待在家里,已经大几个月没有出过门了。
    骑士没有回答他,靠在门框上抽烟,青色的烟雾飘在他的眼前,将不知道投向何处的视线遮盖。虽说算起来骑士比自己还要小半岁,但比起莽撞的自己,骑士实在是持重很多。也不知是否是生活的压力和债务的重担一下子压到骑士肩上,骑士在他面前越来越沉默了。战士很多时候还是渴望骑士能将曾经夹杂着笑意的目光重新投到他身上,而不是那些勉强的、带着倦色的眼神,然而他说不出口。
    他的坦率被这场祸事给封堵住,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口慢慢地堆积,最后积攒为一种更为消极的东西:“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累赘。”
    骑士将烟按灭了,他把手搭在战士的肩上,凑过来,用额头碰了碰他:“在说什么呢?”
    骑士走进在黄昏中显得阴暗的客厅,翻找出一张唱片搁在了唱片机上。随后,在和缓的曲调中骑士走回来将他抱住了,这个熟悉的怀抱,带着香烟和血液的气息,将战士紧紧包裹。战士将头枕在骑士的肩上,他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和骑士好好拥抱,虽然每一夜骑士回到家后都会从后面抱着他入睡。骑士抱着他,牵引着他摇晃着身体,就好像最原始的舞蹈一样,踩着调子慢慢地挪到沙发边上。
    战士陷进沙发里,他想问问骑士这次放的曲子叫什么名字。不过骑士已经压在他身上,用一个强硬的吻盖住他的嘴唇。这时候战士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在如同困兽撕咬般的亲吻中与骑士拉扯、扭打,将彼此的衣服剥下,然后将对方口中的血液卷入自己嘴里。这回他终于感觉自己沉寂已久的身体重新活跃起来,开始期待能得到更为粗暴地对待。骑士伸手从茶几下头摸出一管之前用剩的润滑剂,里头的凝胶居然还没有凝固,被骑士挤在指尖。
    见到那透明的凝胶,战士不自觉想到它被骑士修长的手指头顶进自己后穴时冰凉的触感,只是想到这里,他就兴奋起来,阴茎半勃。骑士轻笑一声,将他的大腿分开,裹着凝胶的手指头顺着他的会阴往下,滑进股沟之间的菊穴上头。凝胶如战士所想的一样冰凉,好在这样的前戏他们已经做过无数遍,他早已习惯。于是他舒展自己的腿,将骑士的腰夹住,让对方将手指头顶进自己的后穴,拧转一圈,再一圈,然后夹着被融化了的润滑挤进更深处。他享受着骑士的手指在他的肉穴里面抽插带来的轻微快感。
    “这是什么歌,摇篮曲,它有名字吗?”
    “《落在树梢上》。”
    “没有歌词,是什么落在树梢?”
    “月亮。”
    “真浪漫啊。”
    骑士在此刻进入他的身体,他们已经大半年没有做爱,战士的后穴已经变得紧致生涩,陌生于他阴茎的侵入。然而他稍动了动,灼热的气息喷在战士的耳朵上,就将对方沉寂的身体唤醒,将时间推回到战士出意外之前的日子里。战士用力地将骑士抱住,迫使对方的身体与自己紧紧相贴,让骑士每一次都肏到他身体的最深处,把自己柔软的内里翻来覆去地揉搓。他好像一块融化的黄油,在骑士体温的感化下融成一滩液体,并尝试黏附在骑士的每一寸皮肤上。
    骑士的阴茎将他肉穴里头的每一条缝隙都撑开、填满,让他在熟悉的满足之中重新获得快感强行赋予的快乐。笑声久违地从他的嗓子里头被释放出来,断断续续,喘息声夹杂其中。骑士便愈发用力,操得他大腿痉挛,操得他浑身颤抖,操得他挺着腰一副索取更多的地态势,操得他好像是一条木船在暴风雨里面晃晃悠悠,除去骑士以外没有任何依靠。
    失重感重新席卷他,让他眼前一黑,两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不……不!”
    战士惊慌地大喊起来,他的手胡乱挥舞,似乎有一条绳子在他的双手间晃荡,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骑士被他乱蹬的腿踢开,被迫终止了这场愉快的性爱。但他来不及思考太多,一把抓住了战士的双手紧紧握在胸前:“我在,我在,我抓住你了!”
    “救救我,救救我……呃啊……”然而这没能缓解战士的症状,他好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挣扎起来,用力地把空气吸入肺部,双眼瞪得老大,血丝爬上眼白。骑士将他抱起来,紧紧抱在怀里,战士便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手指用力地掐进他的皮肉里,然后哭起来。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犯错,早听你的就好了,但是没法儿挽救……”战士的嘴唇哆哆嗦嗦的,他从前从不流泪,似乎是这场意外变更了他骨子里坚硬的属性,使他脆弱起来。后脑勺破碎的那块头骨给他留下了一个无法修复的弱点,不仅使他时刻恐惧于来自视线之外并不存在的攻击,还让他终日惶恐,难以从深深的自责中解脱。自战士出院,梦魇就夜夜折磨他,花了额外的钱去开了安神的药物,他又更加难过,本就给骑士添了负担,还要继续增加支出。
    但没有办法,人害怕疼痛,害怕死亡,这是难以违抗的天性。人越是脆弱,越是想要依靠他人,骄傲就这样被逐渐消磨。
    战士拥抱骑士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离开这个怀抱了。因他出生时脸上带了块巨大的红斑,所以父母抛弃他,也没有人敢收养这个大概注定活不长的小孩。在孤儿院呆了几年,出门时又走丢了,最后被当年锻铁匠行会的会长收养。他脸上的红斑太过渗人,不像是胎记,怕危及他的性命,会长想办法给他医治,在医馆里头住成常客,因而也认识了馆长的侄子骑士。那会儿骑士于他而言只是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后来治好了脸分开了,也就很多年未见。
    在锻铁匠行会长大,他却一心想要做冒险者,最后溜去斧术师行会挂了名,与气坏的养父吵了半个月的架。后来出任务远到东方,回来后得知养父在工坊出意外去世的消息。回到海都,没有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养父的葬礼,已经由他的两个学徒操持完毕了,战士什么也没赶上。
    战士没能明白亲情的味道,只知道自己一直都在亏欠他人。生下自己的母亲一定受了拖累,生父肯定也恨他。吃了孤儿院几年的饭也没有付出任何回报,收养自己的养父连葬礼都不是由他准备。几年的冒险者生活过去,战士也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平庸,做不了英雄,也做不到被人喜欢。他又细想是怎样和骑士重逢,怎样结成队友结成搭档,再成为伴侣的过程,战士倒也说不明白。自己不仅没能成功回馈骑士的感情,反倒给他添下麻烦,还要紧紧依赖他。
    你会视我为累赘吗?你应该这么想,可我却害怕你这样看我。
    战士心里清楚,自己如今所拥有的亲人朋友,并非是因他能给予付出什么东西才和他依旧保持联系,而是他自己无法离开这些社会关系。其实他读过几本书,也经历过一些事,见过亲密无间的友情与生死交付的亲情与爱意,才感觉自己好像只是一直在索取、索取再索取。所以他只是在紧握着一些畸形的关系,抓住那些不需要他的人不放而已。
    我离不开你,我已经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了。
    然而他又不想示弱。
    战士的呼吸终于趋渐平稳,也不再颤抖流泪了。骑士顺着他的背,防止他在抽噎中哽住。因头部受伤,战士这样犯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学者那边还是希望战士能住院,以便观察治疗。但战士怎么也不肯再去医院,甚至讳疾忌医,平时生小病连药也不吃。
    “我的错。”骑士轻柔地安慰着,“我以为你状态好些了。”
    战士沉默很久,他不知该如何开口,道歉还是认错,亦或是继续流泪呢?都没有用处。他好像在钢丝上行走,生怕自己做错了哪一步,就耗尽骑士的耐心。
    “为什么这首歌没有歌词?”战士另起了一个话题。
    “什么?”
    “你知道月亮在树梢上,但它没有歌词。”战士坐了起来,伸手在茶几上抽纸。
    “其实有。”骑士帮他用纸擦掉脸上的眼泪,“不过我不会唱,它是我家乡的歌。只是偶然在路边淘到这张唱片。”
    紧接着,他吻了吻战士的眼睛:“不要再哭了,眼睛会瞎掉的。”
    战士瞧着骑士,目光与对方交接了数秒就躲闪开了:“我帮你口出来吧。”
    或许是怕骑士拒绝,他没等对方回复就下到地毯上,抓着骑士裤子的边缘跪到他的腿间。安慰他半天,骑士早就提好裤子并不打算继续了。战士在某些方面是有些执拗,好在骑士也没有拦他,只是把头搭在他的肩头:“那你做吧。”
    战士一直不精于口活,从前就很急躁,经常把牙磕到骑士的阴茎上头让人疼得龇牙咧嘴,拍着他的脸问是不是要把他的牙一颗颗拔下来才行。这回他却谨慎了很多,将骑士已经软塌下去的阴茎从裤子里掏出来,用手撸了一撸,勾到半硬的时候伸出舌头试探性的舔舐顶端。殷红的舌头卷到一点咸腥的前液,性器官常年裹在衣物里头闷出的一点腥膻气在他鼻头萦绕,但这回没叫他反感。他将嘴张大——以骑士的角度甚至能看到他完整的一圈下排牙——将这根肉柱包进嘴里,两片柔软的嘴唇将柱身的根部环住,湿滑的舌头垫在下边。
    “嗯……”一声带有夸赞意味的叹息。
    战士的动作过于小心,晃着脑袋,舌尖小心地舔舐着骑士的肉棒,勾画上头盘桓鼓胀的青筋。这回他努力收好了牙,跪在骑士腿间的样子像一条趴在主人腿上讨食的小狗,时不时挪动一下垫在屁股下头的小腿。骑士的手捧上他的脸,穿进他后脑勺的头发林里,用大拇指扫过他的耳廓。
    “再努力些?”骑士的语气里带着一些轻松的笑意。战士便张大嘴,舌头卷成一个弧形,让骑士的阴茎搁在上头顺着舌头生长的方向往里头顶了进去。粗大的龟头蛮横地冲进他的喉头,战士的咽往下压,将他的喉管挤成一个狭窄的甬道,狠狠将骑士刺激了,动作都停滞下来。
    “好……”骑士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战士有了信心,如此自虐般反复进行刚刚的动作,给骑士一次又一次做过深喉。做得对方的阴茎涨到极致,大腿的肌肉都绷紧,手头揪住他的头发,发出几声喘息,一副将要缴械的样子。而战士盯着朦胧的泪眼,强忍着干呕的欲望,温暖的嘴巴又将骑士的肉棒包住然后用力地吮吸,头往后仰把阴茎从嘴里头抽出去。如此做了三两次,一股气味浓郁的粘稠精液就灌进他的嘴里,甚至直接流进喉管,冲进鼻腔。
    战士瘫坐下去把精液呕了出来,怕弄脏地毯,还用手接住再用纸擦掉了。他抬起头,瞧着骑士向后靠在柔软的沙发上,喘着气,头仰着,露出汗津津的、性感的脖颈与喉结。
    坐在沙发上的骑士比赤裸着躺在床上的骑士要更为感性,总是如此,战士总觉得他和骑士的性更像是一场战斗。他曾经迷醉于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脑子放到最空,被纯粹的疼痛与快感支配,最后成为一滩颤颤巍巍的烂泥。但骑士却并不和他一样单调,在不同地方不同的人面前骑士总是不同,像一串无法解读的密语,隐秘地散发着一种吸引力,催使人去尝试将骑士解读。可战士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功。
    首先,他永远无法理解骑士对那些唱片的痴迷和陶醉。
    天冷下来开始落雪的时候,屋里面就把壁炉烧了起来。骑士晚上会躺在面朝着壁炉的那条红色沙发上头,一条手臂朝一边伸展开。另一只手捏住一根香烟,将它送到嘴里头,然后慢慢吹出一口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他面前。这时候唱片机里面转着的那张唱片,吱吱呀呀播放出音乐。他用低沉的嗓音随音乐断断续续地哼唱,好像喝醉了一样。
    当战士询问歌曲的名字时,骑士总会轻快地用舌尖敲击他的上颚,吐出一个外语单词——来自骑士家乡的语言,战士一个也听不懂。
    “我去洗一下。”战士站了起来,他走进厕所里头,脱掉裤子,取下花洒冲掉糊在肛口的润滑。搓洗下身的时候他注意到马桶内壁上有明黄色的污渍,眯起眼睛凑近了看才发现是一条蛋花。用毛巾擦干净身上之后,他用花洒冲了一下马桶,然后走到洗手台前洗脸,冰凉的水扑到脸上,让他发热的脸颊迅速降温。随后他抬头看镜子,挤着脸闭上一只眼睛,于是斑驳的色块印在他的左眼里,在镜子里晃动着,怎么也看不清楚。
    骑士拧动钢制的门把,锁扣转合,门被推开,蓝眼睛的爱人已经整理好衣服走了进来:“怎么弄了这么久,又在发呆?”
    他被骑士修长的双臂拢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只要一转头就能触碰到对方柔软的嘴唇,可他却突然平白无故地产生了一种抵触,头一次想要抗拒骑士的亲密接触。于是战士转过身,靠在洗手池上:“我觉得我还是该找点事儿做。”
    骑士没有发觉到异常:“嗯……这次是什么,准备学做菜?”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微妙地转向了马桶的位置,然后很快地飘了回来。
    “昂。”
    “做菜需要开火,动刀——什么的。”骑士拉长了语调,抬起手捏住战士耳侧的一撮头发,“不太合适吧。该剪头发了。”
    “喔……”战士晃了晃脑袋,躲开了骑士的目光。他把双手搁到洗手台的瓷砖面上,慢慢把自己撑了起来,“那我再想想,别的什么,呃,更合适的?”

    月光照在骑士的脊背上,骨骼与肌肉将他光滑的皮肤顶出富有韵律的线条,于凹凸不平处落下斑驳的阴影。战士的指腹顺着自骑士后颈第二块棘突起的长剑型纹身的顶端往下,慢慢地顺着剑身往下划过。富有弹性的皮肉凹陷下去后弹起,没有让战士的手指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而战士的呼吸近乎凝滞,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他的目光粘附在骑士的脊椎线之上,从上至下,去细致地观察这个他已观察过无数次的纹身:简洁的黑色花纹被一圈陌生的文字环住,剑尖一直延伸到接近尾椎的位置。
    战士感到口干舌燥,于是起身,未曾想惊醒了骑士:
    “你去做什么?”
    “喝口水。”
    “等等。”骑士也坐了起来,掀开被子,“我跟你一块。”
    作为骑士的亲密爱人,战士却并不敢说自己对骑士有着足够的了解。骑士的父亲是开私人诊所的医生,为战士治好病后不久就关门带着骑士回了老家。或许与他遥远的故乡相比,繁华的海都才能给骑士带来更多机遇。或许哪一日做不下去了也可以效仿他的父亲离开,总之与战士相比,骑士是有着属于他自己的归处的。
    战士试图通过骑士去揣测他父母的模样,碧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柔和的五官和卷曲的黑发……而战士想要回忆起自己养父的形象,却只能记起几个零星的片段:被炉火熏黑的皮肤与盘虬着鼓胀血管的手臂肌肉,刚硬的灰色胡茬扎根在下巴上,起皮泛白的嘴唇翘起,并不平整的两排黄牙咬住烟竿,厚重的烟雾从他塌陷的鼻底下喷出来。
    骑士的形象与他养父是有所重合的,故而战士虽并不喜欢烟味,却会迷恋骑士抽烟的样子。养父已经离去,骑士成为他唯一能寄托精神的人,可即便如此,养父还是已经离去,依旧有许多疑问已经再无问出口的可能。
    “睡吧。”等战士喝完了水骑士才说着,他的声音中带着困倦,不知是否白日工作带来的疲惫依旧没有消退。战士低低地应了一声,跟着骑士走回卧房。躺回床上时,木制的床板发出嘎吱响声。战士喝了冷水,更加没有困意,继续睁着眼睛发呆。骑士的身体随着他呼吸的节奏缓慢起伏,良久,他的声音从遥远的某处传来:“我是需要你的。”
    “什么?”
    骑士却没有应答,好像没有人说过这话。

    天蒙亮的时候战士才睡着,骑士习惯早起,战士是眯着眼睛送走骑士的。骑士的工作并不要求他早出晚归,只是很多事还是在黄昏及以后才方便去做。所以反而是战士躺在床上的早晨骑士会留在家里,收拾东西、清洗前一天换下来的衣服、做饭,让整个屋子升起一股烟火气。他一出门,这里就又归于死气沉沉的模样。
    在这样一种环境里呆着,战士总觉得自己也变得僵硬。如果不是躺着或者坐着,一走路就会觉得疲倦。他的皮还年轻,但是精神已经衰老,在不见阳光的屋子里很快就枯萎掉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战士总觉得害怕,噌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战士几乎是一夜没睡,神思恍惚,没有精神却也没有睡意。他在客厅中踱步,最后目光落到骑士的唱片机上,跑过去翻动骑士的收藏。这样款式老旧的唱片机在市场上已经很难见到了,他学着记忆中骑士的操作捣鼓一通才让它运作起来,小心翼翼地摇动手柄,等流畅的乐声从黄铜制的喇叭里流出来时,战士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放松。过于低沉的吟唱,含压在陌生男人的嗓子里,好像蜂鸣一样踩着缓慢的鼓点。战士在沙发椅上坐下,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好像小孩一样认真地尝试去理解他完全听不懂的歌词。
    “弯月牙儿,弯月牙儿
    落在树梢上,落进河水里
    我走进你的眼睛
    你就是我的故乡,叫我安睡的故乡……”
    好像在梦境的远处传来谁的低声哼唱,熟悉的声音让他想起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下船后赶回锻铁匠行会却被毫不留情地赶走的那一夜,战士一个人坐在八分仪广场的长椅上,带着腥气的海风吹过他的脸,熏得他鼻腔发酸,给了他一个流眼泪的理由。骑士却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在他身边坐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战士从沙发上坐起来,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唱片机播完一曲早已停止工作,而刚刚的歌声正是从坐在他身边的骑士嘴中传出。没有开灯的屋子里阴黑,他看不清骑士的表情,青色的烟雾缭绕在他面前,好像一张薄纱把他和骑士隔开。
    “你回了。”不知为何战士感到有些许不安。如果不能看到骑士的脸,无法从他的表情中读到情绪,战士就会觉得不安,“为什么不开灯。”
    “客厅的灯太亮,我怕把你晃醒了。”骑士把烟头按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战士连忙坐起来,掀开身上的毯子想去开灯,骑士把他按住了:“坐下。我有话问你。”
    骑士展开捏成拳头的手,一条长而薄的美工刀片横在他的手掌上,锋利的刀刃把他的手心割出一道血痕。战士的呼吸在他看到那把刀的时候凝滞了,他愣在原地,感觉脑子被一根撞钟的柱子狠狠敲了一下,随后他才被一种惊慌席卷。战士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试图阻止骑士问出他的问题,但没能成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战士闪躲着骑士的视线,低下头尝试拿走骑士手心的刀片。骑士迅速地把手抽回去,把刀片丢到茶几上后一把按住战士的双手。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用身体把战士整个笼住,在一片完全的黑暗中把战士的右手拉起来,把战士睡衣的袖子拉开,然后用力地掐住战士手腕内侧的伤口:“学者曾经说过,你长时间呆在家里有一定的可能性会产生抑郁倾向。但是我没有想到你会试图瞒过我……多久了,这么深的伤口,我竟然都没有发现。”
    战士被骑士放进一个过紧的怀抱里,他感到窒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更合适。他把脸埋进骑士充斥着烟草气味的棉质衬衣里面,好像这样就能像从前一样从骑士的身上获得力量。但显然不能,他依旧无力从骑士的怀抱中挣脱,无力于开口反驳骑士的话语。纵使骑士突然发怒,把他按进沙发里,开始像狗一样啃咬舔舐他的脸,从额头到嘴唇,再往下扒开他的睡衣,亲吻他僵硬得像尸体一样的上身,他也无力将骑士推开。
    骑士在任何事上都做得过于细致,从工作到生活皆如是。他发干起皮的嘴唇掠过战士身上的每一条增生的疤痕时,战士也被那种柔软的情意拖进一道冰冷的泥沼中:“我想不通。”
    “为什么我已经变成这样了,你还不离开我。”
    伏在他身上的凶兽狠狠咬在他的乳肉上,像是婴儿索求母亲的乳汁一样用力地吮吸,战士没能理解骑士到底在生什么气,但他却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骑士去扒他裤子的时候他尝试蜷缩起来,他本身就不擅长对人敞开身体,所以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骑士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拉开,好像展开一张卷曲的纸。骑士的手热得发烫,好像两只火炉一样把热度传递过来,然后下一秒就要把他烫伤,让他忍不住想要逃开。
    “你希望我赶走你?”骑士用膝盖把战士的腿顶开,然后把整个身子挤进战士的腿间。战士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找不到一个借力点可以让他撑起身子。
    对不起。战士再次回避了骑士的视线。他紧紧抱住骑士,把脸贴在骑士的脖子上。虽无论如何张开嘴唇,卷曲舌头做出口型,都无法说出话来,但他的心里已经像潮水在狂风骤雨中翻涌一般无法平静:
    对不起,我不该质疑,作出这种扭捏情态,不该为你已经负重累累的生活再添堵。我应当和之前一样,健康且阳光,能坦诚与你相爱,应当恢复到那个模样。我需要道歉,我辜负了你的爱与付出,任性妄为,把一切都毁了,把我们的生活,把你的一切都毁了。
    “……”战士深吸了一口气,他发着颤,两只手拧在一块,眼眶通红,“我不想走。”
    这时,骑士又巧妙地变得温柔,不再连番质问,而是沉默着松开战士的身体,把他重新搁到沙发上。然后用手指摩挲战士的脸,拇指的指腹按压在战士的下眼睑上,这样战士侧过头的时候,就会感觉骑士用手接住了他。
    他并不知道骑士是如何变成现在的骑士,就好像他无法去探寻自己是如何变成现在的自己。是因为对爱人露出温柔的眼神是社会公德的要求,因此骑士才会对他这样关照吗?骑士给战士做润滑的时候,战士的脑子里飞过万千思绪。他和骑士做爱从来都很畅快,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骑士一握住他的手他就要硬了。一脱下衣服,他就迫不及待贴到骑士身上,与骑士交换汗液与唾液。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感觉再没有像是热流一样的快感催促他张开双腿,把手背到身后亲自掰开自己的屁股,揉开冰凉的润滑,然后喘息着请求骑士进入他的身体。也没有被肉欲填满时,浑身震颤,眼眶中挤出两滴的热泪让他敢凑到骑士跟前要骑士舔去。
    是不是太久没有做爱,他的身体陌生骑士的性器,还是他只能囿于自己是否值得的困境,已经无法再在这段温馨的、甜蜜的亲密关系中得寸进尺?
    这些问题尽数被骑士的动作打碎,战士的身体随着骑士的进入被顶到沙发的靠背上,然后被拉扯下去,再顶到上头。骑士的性器已经很久没能在他的后穴里肆意发泄过,又带着怒气,所以这次额外粗暴,挤着润滑用的凝胶钉进去,狠狠碾过前列腺后再拧转出一个小的角度抵到最深,好像要把整个身体塞进去一样。战士像从前一样把腿抬高,然后架在骑士的胯骨上头,把他精瘦的腰身夹住:“我——”
    “嘘。”骑士用手按住战士的嘴让他住了口,然后把战士拉起来,将一只柔软的垫子塞到他的脑后。这下战士再没有理由让骑士停下了,他紧实的后穴被骑士粗长的肉棒操得翻出殷红的穴肉,透明的液体从缝隙中渗出顺着股缝往外流。他的脸涨红得像一颗烂熟的番茄,出了一身热汗,心跳被骑士的动作牵引得加快,让他产生一种自己沉浸在与骑士的性爱中的快乐。战士久违地放声大笑起来,干巴巴的:“快些,更用力些……”
    然后他一遍又一遍喊着骑士的名字,声音大到站在屋子外面都能听见。他主动去亲吻骑士的脸,亲吻对方薄薄的眼皮,以及刚刮过又长出一层胡茬的下巴。他的手指深深陷进骑士后背的皮肉之中,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掐痕,骑士却并不在意这点疼痛,反而把他搂得更紧。他从沙发里被拔了出来,两条腿架在骑士的臂弯,战士的腿张得大开,骑士把膝盖顶在沙发的坐板上操他。这回他操得更深,好像在用肉棒把战士的内脏翻搅,在里面找寻曾经和战士做爱的快感。
    战士从前就很喜欢被这样对待,感觉自己不再是人,而是专为骑士而生的什么东西。里头被削成最契合骑士的形状,骑士进来的时候,他便能将一切事都抛到脑后放肆呻吟。当他回到这个什么都不用思考的状态时,他才感到自己和骑士的关系终于恢复到半年前那样亲密让他能够完全地信任骑士:即使他真的要从什么地方掉下去、因什么而窒息或者他那易碎的头骨即将受到什么重击,他也知道骑士就在他身边,只要牢牢握住骑士的手就行了。
    这样做过一轮之后骑士又把战士按到低矮的茶几上,战士裸着身子趴在冰凉的玻璃台面上头。被咬得肿起的乳头受不住冻,他悄悄抬起身体,假装是为了把屁股翘起来。骑士的巴掌顺势落到他的屁股上,拍得十分响亮,带着情趣意味的羞辱从来不在他们的床事中缺席,曾经骑士还用过鞭子、麻绳和油性记号笔。骑士在力度掌握上一向精准,即使是战士易于留疤的身体也没有因次出现更多的痕迹。
    这回只有巴掌。战士想着,他抬起头,然后看见一只手从他脑袋后面伸过来,拿走那片还沾着血迹的美工刀片。
    “你要在我身上刻点什么吗?”
    “我确实在这样想。”回话的时候,骑士还在耸动着他的腰,把性器一次次送入战士的身体,撞得战士连带着茶几晃动。战士尝试放松下来,但骑士却俯下身,偏过头咬他的后颈,然后把手搁在他的后脑勺那个伤口附近。战士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夹紧后穴,很快骑士性感的、密集的喘息声传进他的耳朵,灼热的呼吸喷到他的耳背上十几次后战士终于忍不住喊起来:“放开!”
    在他喊出来的一瞬间骑士用力地顶进去,把他整个上身都顶得反弓,一股热流灌进他屁股的同时,骑士手上的刀片横在了他仰起的脖子上。
    “你真是……”战士吞了吞口水,丝毫不敢卸力,“精力旺盛。”
    骑士低低地笑了起来,收回了刀,松开了手。战士趴到茶几上,滚烫的脸贴到茶几的桌面。他心跳太快,连耳膜都跟着一起鼓胀,甚至出现嗡鸣的错听。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目光落到搁在窗台下面的几个空花盆上,由于视线无法对焦,所以看得并不清楚,因此他又闭上了眼睛。骑士从他的身体里面退出去,带着体温的液体也从他的屁股里面涌出,顺着他的大腿根往下滑,流到地毯上。
    “刻点什么好?”
    “……名字。”战士把自己撑起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骑士连衣服都没穿,从茶几下面取出家用的药箱,十分熟练地用棉花球蘸了酒精给刀片消毒。手法娴熟到好像他的本职不是一名骑士,也不是在某个佣兵行会身任要职多年的骨干,而是精于医术的医者。或许这是他叔父传的手艺。
    刺鼻的酒精冲散空气中淫靡的气味,战士顺从地转过身,躺到茶几上。少量的光从窗户外传进来,打在骑士的侧身,将他的脸分出明暗两片。战士眯起眼睛,想看清骑士的眼神,骑士已率先将他按住,用酒精擦拭他汗涔涔的脖子。
    “我好像……什么东西。”战士吞了口口水,喉结在镊子尖下面滚过,“像一盘菜,你懂我意思。我不知道怎么说。”
    “你割自己的时候也会把自己当盘菜吗?”骑士挑了挑眉。
    “……”战士不知该如何反驳,骑士的刀落到他身上,他正好能疼得说不出话了。最脆弱的脖颈被一把锋利的刀抵住,战士连动也不敢动一下。尖锐的刺痛从皮肉的表层传过来,战士皱起眉毛,连骑士拉下的第一步是横还是竖都不知道。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好死死盯住骑士悬在他上方的脸。等到骑士的第一笔划完,战士才松了口气:“其实我最近在想一些事。”
    “疼吗?”骑士打断他。
    “嗯……还好。”战士眨了眨眼睛,骑士也不同他客气,刀子又划了上来。他实在想说点什么,但话题没有得到成功的开头就无法继续下去,无论他再怎么尝试,都掏不出更多的勇气去向骑士吐露心声。他感觉骑士好像在剜他的皮,挑他的肉,用细致的手法给他带来难以忽略的疼痛,以至让他无法再想其他的事,无法把视线从骑士的脸上移开。战士曾受过许多伤,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光滑的皮肤,但没有一次是像这样平平稳稳地躺在家里,被骑士用一把刀片这样划开皮肉,血都淌出来,弄得骑士满手都是。他有些害怕骑士会不会不慎没有掌握好力度、或者突然发难,一刀将他的脖子割开,他害怕得浑身发抖,实在想把骑士推开。等到骑士完成了签名,战士的眼泪已经流到了耳舟,积成两小滩湖水。
    “很好。”骑士抽了张卫生纸擦掉战士脸上的眼泪,然后站起来仔细端详他的作品,又重复了一遍“很好”,看来是十分满意。
    战士用纸盖住眼睛,泪水从他的眼眶里被吸走,他哽咽着:“我在想你用的是艾欧泽亚通用语还是你家乡的语言。”
    骑士为战士的伤口稍做清洁后收拾着零散了一地的药品,听到战士的问题他笑起来:“有这么疼吗?让你连长度都分不清了……你可以等会起来去洗手间照照镜子,或者我告诉你,是我家乡的语言,我教过你的。”最后的刀片他没有用酒精清洁,而是用拇指把上头的血抹掉,然后丢进垃圾桶里,“我跟你讲过几句。”
    “是的。”战士眨了眨眼睛,“很少的几句,一句是‘早上好’,一句是‘天上的星星像你的眼睛’,另一句是‘我爱你’。”
    “我爱你。”骑士轻快地吐出这句话,对他来说表达爱意没有任何难度。他卷起舌头,用他故乡的语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的声音低沉,那些富有弹性的特殊音节在他的嘴里快速地滚出来,好像玻璃珠掉到光滑的地板上,顺利地弹跳到远处。

    客厅的灯被打开,啪的一声,明亮的灯光瞬间照亮整个屋子。战士甚至一瞬间睁不开眼,躺进沙发里把手搭在脸上。骑士走过来牵他的手腕,说:“去冲个澡,这个点儿水正热。”
    “好……”战士夹着一屁股精液跟着骑士走进浴室,他很久没有和骑士一起洗过澡了。虽然两人在水温和冲澡时长上向来保持一致没有什么争执,但相性好到在浴室总会擦枪走火的情况已经成为过去,战士下了病床后两人洗澡的时间就完全错开,只是偶尔在骑士休息的日子能一同挤在洗手池前刷牙。再次和骑士一起站在花洒下对视的时候,战士莫名紧张起来。时间好像回到他俩第一次上床后,他们在后桅旅店窄小的浴室里面一块冲澡。他不善言辞,骑士也没有开口,沉默让尴尬发酵,直到骑士突然打破两人伫立在热水下的滑稽场面,咳嗽一声后轻声询问:“要不要我帮你洗头发。”
    战士没有蓄发的习惯,骑士的手指穿过他刚硬的头发,把洗发乳打发成泡沫,慢慢地揉搓。战士低着头,盯着骑士踩在防滑垫上的双脚,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一张开嘴带着香精的苦涩水流冲进他的嘴里,让他直接呸了出来。
    “嗯,泡沫冲进嘴里了吗?”
    “啊,是。吐出来了。”战士用手背擦拭嘴唇,骑士取下花洒用水冲洗他的头发。他闭上眼睛,温热的水柱从他的发间淌过,顺着脸颊往下流到脖颈,从他的身上淋了下去。被迫闭上眼睛后他比刚刚更加紧张,憋着口气静静等待骑士做完一切,最后抬起头时甚至因为缺氧险些没有站稳。
    “现在的你比刚刚在床上时要安静太多了。”骑士笑了笑,“好像有些拘谨。”
    对比刚刚在床上不经大脑吐出的那些荤话,战士也有些脸红,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骑士的话,或许还是做爱更能让他变得坦诚。澡洗得差不多时,骑士又凑过来亲吻他,水流交缠在他们相互纠结的嘴唇之间,亲到最后战士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几口生水。等到被骑士架到浴缸里面又顶进去的时候,战士才重新放开嗓子,在骑士的耳边喊他的名字,然后啃咬他的肩膀和喉结。
    回忆到骑士从战士身后抱住他,并把手伸到他的后穴开始准备清理刚射进去的精液时结束。被按压到前列腺时战士总是无法掩饰自己容易起反应的性器,但是他又有些疲累。其实他心里清楚刚过三十的人并不算年老,身体的机能还远没有到达要退化的年限,充其量精力不再像青年时期一样旺盛。但长时间放弃锻炼的身体积攒不起多少体力,如果骑士现在想再来一炮,战士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和在沙发时一样酣畅淋漓,做起来或许还要靠半分演技去叫到让骑士听不出来差错。但好在,骑士只是认真地把他肉穴里的浊液抠挖出来后,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再没有多做些什么。
    场面温馨得好像有些刻意。这个别扭的想法在战士脑子里冒出来之后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骑士真的什么都没有做的时候,他反而心里不太舒坦,甚至有些焦虑。骑士的呼吸打在他的身上,一滴水从花洒头滴落,一些细微的声音被放大,寂静的浴室忽然喧闹起来。他的一呼一吸都好像雷轰电鸣,十分响亮,连带着鼓噪的心跳声,混合成一种震耳欲聋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进他的脑子,将他彻底淹没。
    “醒醒!”战士在幽深无垠的海水中沉得更深之前,骑士的声音又一次把他拉扯回来。
    “噗……”他把嘴里的水吐出来,挣开骑士紧握他的手,将脸上的水抹掉,“我又怎么了。”
    “你突然躺下去了,叫了你两声没有反应,我……吓了一跳。”
    战士坐了起来,他弓着背,鼻尖贴在水面上:“应该是洗太久了。”
    “我们才刚坐进来。”
    “那就是我太饿了,我没有吃晚饭。”
    骑士没有继续拆穿他的话,他伸出手再一次抱住战士,像往常一样自然、亲昵。他用脸颊蹭了蹭战士的耳朵:“也有可能是太久没有出门了,你得见见太阳,你之前养的花都死了也有没晒够太阳的原因。早两个星期我就在想要不要帮你在我行会那边找个闲职,但是最近太忙了,这两天空下来我给你安排一下。”
    “什么活?”
    “武器保养。”骑士捏住战士的双手,粗糙的指腹揉搓着他已经褪了茧的手心。战士的目光落在那枚箍住骑士无名指上已经氧化的银白戒指上,已经被布满细碎划痕的表面因浸泡汗渍和油脂依旧反射着浴室昏黄的灯光,因为做成正好可以相扣的造型,所以旁人也能一眼看出战士手上的那只与骑士的是一对。他望着自己与骑士的双手又开始发呆,以至骑士贴在他耳边说出的话语也没有进到他的心里。
    “……而且库房离我白天工作的地方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战士抬起头,他坐直身子,再次把自己的手从骑士的手中抽出。他拨开已经开始变冷的水,然后站起来:“我饿了,等会吃什么?”
    “有什么想吃的,厨房里面好像不剩什么食材了。”骑士的语速稍稍放慢了一些,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战士的问题,“煮个红菜汤吧。我已经累了。”

    “真是天作之合。”
    “你们一定会幸福美满……前辈不会结完婚就退,休吧?”
    “这是说的什么话?”
    “啊呀真让人羡慕啊,前辈筹办了这么久的婚礼,布置得太漂亮了……”
    陌生的年轻面孔叽叽喳喳地吐着祝福的话,很快闹在一起,富有朝气和活力。他们很多都是骑士的后辈,承蒙骑士的照顾为佣兵行会工作或做了冒险者,听闻骑士永结同心的消息特地齐聚一堂,在骑士与他交换了戒指之后迅速凑了上来。
    战士笑得脸有些发疼,他太过幸福,以致话都说不利索。骑士抓着他的手腕向宾客点头致意,给予每一句祝福最得体的回应。随后他们一起摇响铃铛,拥在面前的人群哄然散开,骑士牵着他走在铺了橘色地毯的宽敞走道上,朝着大门的方向前进。战士感觉自己轻飘飘地走在云端,脚下一深一浅。他偏头去看骑士的侧脸,正好与对方带着笑意的目光对视,战士心想:好想再吻一吻他。
    战士站在镜前,用纱布一圈一圈缠绕自己的脖子。如果要出门且目的地是骑士的工作地,那么堂而皇之地露出这些刻痕肯定是不合适的。这些伤口直到现在依旧刺痛,迟迟没有结痂,战士有些忧心自己的恢复能力是不是出了严重的问题,但不愿细想。包扎完毕后骑士正好打开门进了浴室,手上捏着一只剪子。
    “怎么包起来了。”他们的目光在镜面上相交,冲淡了双方眼神中的感情,战士没能第一时间体会到骑士是否恼怒,他赶紧转过身:“不是说下午一块出去吗?”
    “天气太热,捂起来容易感染。”骑士想了想,又摇头,“算了,先出来吧,我给你剪一下指甲。”
    确定骑士没有因为他想遮掩印记而生气后战士松了口气,他跟在骑士身后走到卧室的床上坐下。因为视物不清的缘故,战士几次剪指甲都戳到肉,骑士又不会允许他用牙解决,所以这项工作被对方包揽过去。战士的手指被捏住时他的脑袋开始放空,他想大概是刚才把骑士抓疼了,于是眯着眼睛看骑士的手臂,和对方的肩头,直到骑士给他剪完了指甲也没找到十分清晰确凿的抓痕。
    “在瞧什么?”骑士收捡着剪子和垃圾桶。
    “在瞧你。”战士收回手,握了握拳,“我好像已经不记得怎么去你的行会了,那些跟着你的后辈们还好吗?”
    骑士正背对着他把椅子放到墙边,从他起身到走向衣柜打开柜门,在一排熨烫过挂得整整齐齐的衬衫前停下的整个过程中他都保持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取出一件灰色的衬衣。
    骑士没有回话,死寂般的沉默重重压到战士的心口上。战士的呼吸停滞了半秒,他把视线从骑士脱下睡衣光裸的后背上移开。等到骑士穿上衬衣,扣好衬衣的扣子后他转身走到战士身边,捧住他的脸与他交换了一个短暂的吻:“既然愿意出门,要不要午饭也在外面吃?”
    “在哪?”战士忽略了话题转折得有多么生硬。
    “上个月新开的一个馆子,离我们行会两条街,他们家的炖羊肉不错。”
    “啊,这么热的天……”
    “还有沙冰和甜酒,旁边雇了四五个黑魔法师不停读条冰冻。”
    “……”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也没有多少拒绝的余地,战士点了点头。在骑士嘴中描述得如此美好的事物没能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一个清晰的印象,他依旧无法把注意力从对出门的恐惧中转移过来。他跟着骑士走到衣柜前头找到他的夹克套到身上,然后站在一边看着骑士在左侧的裤管上绑好一把军刀,接着整理好自己风衣的领子和腰带。
    “走吧。”骑士弯腰拿起他的剑盾配在身上,银白色的武器上仅有最简洁的花纹,与他的这身衣服也不算太过冲突。战士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推开大门,刺目的阳光从外面照了进来,从骑士盾牌的顶侧折射进屋子里。
    战士受到刺激迅速闭上了眼睛,他抬起胳膊挡在眼前,渗出的泪水被衣料吸走。等到他稍稍适应后将稍睁开一道缝,他看见骑士正站在门口望着他:“出来吧,天气很好。”
    战士摇了摇头:“我的斧子呢?”
    “……”
    “我的斧子呢?”战士又问了一遍。
    “……在我的行会那边。”骑士松开了门把手往回走了一步站到门槛上,他低头看着战士,“毕竟你不能再战斗,我自作主张把它带过去,有刚入会的新人用。不过因为你的斧子是特制的,太重,柄也比制式的要短一截,所以一直搁在那儿没人动。”
    “为什么不问一问我?”
    骑士耸了耸肩:“我忘了,原本是想告诉你,好几次耽搁了就给忘了。你也不再需要它了……好了,好了——如果你想拿回它我们现在就去拿,就搁在你工作的地方。”
    战士觉得自己理应为骑士这样敷衍的态度愤怒,他抬起头与骑士对视,却只坚持了数秒就再次将视线移开了。他无法与骑士对峙,那股无名的怒火因此还没来得及燃烧就消散了。他垂着手站在骑士跟前,依旧为他犯下的错愧疚着:红着张脸紧咬着牙关,半滴眼泪溢在他的眼眶。战士慢慢地深吸一口气,等着骑士来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一把拉出门。
    他与骑士在烈日下行走,阳光烤灼着石砖铺就的地面和来往的人。战士闭着眼睛,太阳把他眼前的一切烧成一片红色。他被牵着从稀疏的人群中穿过,不需要自己看路,因此听力被放大,任何窃窃私语传到他的耳中都成为炸响。战士没有听到任何与他相关的话,甚至没有听清任何一句话,但却好像有人在他的耳侧低语,喋喋不休着那些他只差一步就能理解的外语词汇。这让他忽然十分焦虑,握紧了拳头,刚修剪过的指甲却无法掐进他的手心带来疼痛令他清醒。
    停下,停下。他在心里哆哆嗦嗦地念叨着,却没有说出口。他希望骑士停下脚步,又希望骑士快些走到目的地总之快些,结束这一切。战士的脑子迅速变乱了,这些蚊蝇般的声音变本加厉,连带着影响到他的脚,让他重重地踩到一块砖上头然后拖拉出一小段距离。骑士却没有察觉出异常,只有他一个人走在后面饱受煎熬,不停地用手擦掉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直到骑士突然停下。
    战士听到遥远的呼唤,是骑士在喊他的名字。他对名字有一种执念,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十分畏惧别人直呼他的大名。尤其幻听最严重的的那段时间,他会听到骑士的声音、曾经的同僚的声音、养父的声音,甚至是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面的福利院老师的声音。他被惊动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是骑士坐在他的身边:
    “没想到刚回来海都,第一个碰到的熟人是你。”
    湿润的海风从颊边吹过,战士迅速眨了眨发酸的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骑士,对方的五官长开之后已经与先前稚嫩的模样完全不同。但仔细在记忆中搜寻,他终于还是找到了那个有着黑色卷发和蓝色眼睛,曾经坐在他的病床前对着识字绘本大声朗读的男孩。久别导致的陌生令战士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回答骑士的话,他挤出一个略显局促的笑,等着骑士把话题继续下去。八分仪广场作为贸易的枢纽,即使是到了夜里也依旧人头攒动,他看见骑士再次开口,稍稍把脑袋凑过去些试图听清对方的话。他记得骑士娓娓说了很长一段话,大意是说他什么时候从家乡离开,又坐了多久的船才再次来到海都。想要找寻已经久未联系的叔父一家未果,如今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此聊了许多,骑士才艰难地撬开战士的话匣。一直没能找到宣泄的出口,如今终于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战士却酝酿半天,只说出一句:“我父亲去世了。”
    他顺利流出眼泪,在海风吹拂之中捂着脸痛哭了一场,断断续续尝试说清他的愧疚。可他不善言辞,不懂得如何准确地描述出他的感受,只觉得一开口就有一团硬物堵在喉头,然后什么都说不明白了。在他哽咽的这个过程中骑士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用手掌按住战士的背,帮助他把气顺下去。
    “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骑士说,“生老病死、亲人离去确实会令人遗憾,但那些都会过去的。看看以后……你还那么年轻呢,你说你难过得想死,可你才二十多岁。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是平庸的,而你成为了战士,拥有超过很多人的力量,你能保护很多人。”
    “我没能……”
    “倘若就这样消沉下去,未来只会有更多的遗憾。”骑士继续说教着。他和从前一样,是个在对话中总能轻易掌握上风的人。但战士却并不反感他的话,养父的沉默与骑士的主动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仿佛被填满的感觉。恰好此时骑士温暖的手把他的手握住,就在那一瞬间,战士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拨弄了一下。他吓得跳了起来,一把把骑士推开慌乱地道歉说我得离开了,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人群中留下骑士愣在原地。
    战士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埋头向前奔跑。路人害怕被他背上的武器碰伤纷纷让路,于是他很快就跑远了。他的心乱做一团,直到回到旅馆才慢慢变得平静。这一夜战士没能睡着,躺在床上望着落地窗外的繁华夜色直到天亮。等他再回到八分仪广场的时候,那条长椅上果然已经没有人了。
    与骑士错过之后他颓然回到住处,清点着财物思索着骑士口中的未来。战士想去养父的墓地看上一眼,可多次打听都没有得到结果,也不敢再次回到锻铁匠行会询问。于是他想到离开这里,但海都持续下了半个月的小雨,等他去买飞行艇票的时候被告知这一趟航班近期暂时停飞了。战士只好就近找到一家佣兵行会进行了登记,只要接下委托完成任务,就能获得足够维持日常生活的报酬。
    “请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儿,那是我唯一的女儿了……求求你!”年迈的妇人抓住战士的手,哭着恳求战士救出她被海寇绑架的独女。她的眼泪是如此真诚,即时再狠心的人也不忍拒绝。于是战士独自前往指定地点潜入,如委托所言,从牢房里把那个女孩救出后便要撤退。可更多的俘虏还被困在原地,他们不能接受自己被抛弃,于是大叫起来。海寇闻声而动,赶到时干净利落地对战士举枪。战士将那女孩护在身后,于是子弹射进他自己的胸膛。
    一切来得太快了。
    战士首先没有感受到疼痛,而是一种失重感。他摔倒下去,周围的所有事物仿佛都被放缓,眼前变得模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像是一滴水滴到地面上,发出很轻的一声,随后这个漫长的梦就结束了。尽管他没有像过去选择在八分仪广场留下,向骑士诉说后和他一起回到后桅旅店。也没有和事故中一样为了保护所有人而被暗伤,但结果仍旧是这样。战士忽然明白,导致他一切不幸的并非是某一次的选择,问题出在他本身。因为他本就是一个无能又懦弱的人,只要他还存在,父母会为他的出生而痛苦,养父会为他的倔强而伤心,无辜的人会为他的自大而丧命。
    那么骑士呢?
    战士睁开眼睛,他依旧站在家门口,背着剑盾的骑士疑惑地望着他,等着他自己从屋子里走出去。公寓楼的楼道里难以有阳光照射,从开门的那一刻战士就进入了一场幻象。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浑身发冷,不存在的汗水从他的皮肤下面泌出来,淌到他脖子和手腕上的伤口上。鲜明的刺痛提醒他这就是现实,一个一切已经发生无从更改的现实。战士颤抖着大叫起来:“不!我不去了!”
    “又怎么了?”骑士皱起眉。
    “我说我不出去了。”战士后退了一步,他低下头躲闪着骑士的目光,“我不再需要你了。”
    骑士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抬手按住战士的肩:“你在说什么,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抬头,把头抬起来,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骑士一向平静的面容扭曲起来,战士很少见到他像现在这样慌乱,又执拗地圆睁怒目,在气势上依旧要高人一等。
    这是多么让战士熟悉的态度,长久以来骑士就是这样坚定又自信地引导着他前进。即使是战士,他永结同心的爱人说出这样的话,骑士也能很快冷静下来,把他推回屋子里然后关上门。
    战士垂着手站在玄关,看着骑士沉默着将身上的剑盾又卸下来扔到地上,金属制的武器相互碰撞发出哐当刺耳响声。骑士生气起来总是如此,短暂地暴怒后马上恢复平静,紧接着就是谈话和质问。
    “去沙发上坐下,我们慢慢谈。”就像这样。
    战士走向沙发面朝窗户坐下,骑士在门口掏出通讯贝发完信息后也坐了下来,与他面对面:“说说吧,我有哪里没有做好吗?”
    那双熟悉的蓝色眼睛认真将他注视,从他们幼年时期第一次在医馆见面起似乎就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又或者只是他的记忆模糊。战士缓慢地张合嘴唇,尝试将这几个月甚至几年以来他憋在心里没能说出的话说出来。在这个过程中骑士面色凝重,没有像每次战士试图向自己唯一能倾诉的对象开口时那样把他打断。而战士也因此感到自己无比畅快,那些郁积成结使他日夜痛苦、愈渐消沉的东西一股脑都被清了出去,而他如释重负,终于从抑郁的阴霾中解脱。
    目光从骑士的脸侧穿到后面,窗台下那几个被他摞起来的花盆里的泥土已经龟裂,却忽然有绿色的新芽从土壤的缝隙中生长出来。它们迅速地拔高,长出嫩叶,长出褐色的枝干,把自己撑起来。短短几分钟内就长成几丛灌木,然后发达的根撑破花盆。在战士愉快的宣讲中,它们的枝叶再次向上延伸,很快顶到天花板,将整个屋子几乎都填满。战士想要提醒骑士在他身后发生的异变,可他的话还没讲完,于是只好比划着手势让骑士回头。骑士却专注地盯着他的脸,甚至被他的话、被他所遭受的这些苦痛而触动,流出泪水。
    骑士竟然哭了。
    战士从那飘上云端的幸福之中平静下来,他抬起手,抚摸那些柔软的绿叶,开始思考骑士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他被海寇袭击后,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的那天。骑士站在病房的窗台前面往远处眺望,战士在一团团色块中分辨出骑士的侧脸。一滴眼泪从骑士的眼眶里溢出来,然后飞速滑下去,消失在他军绿色的衣领上。
    战士想起来了,在全海都都为他造成的事故而惊愕的同一天,骑士的几个后辈也在一场不能被公开的任务中牺牲。战士熟悉那几个名字,正是在他们结婚那天拥上来说着不着调的祝福语的年轻人。
    战士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看见朦胧月色穿过薄纱窗帘,照在床头柜上银色的门钥匙上。天还没亮,骑士还没来得及带他出门前往行会,他的双臂还环绕在战士的腰上,将战士紧紧扣在自己怀里。
    在这一场漫长又荒谬的大梦中,战士回忆起许多被他忘记的旧事,又窥见到骑士请求他思考的未来。可他没能看到更远的东西,也无法复述出梦中畅言的话语,因他自己也无法说清自己的心迹,也无法对已经足够痛苦的骑士发泄。
    战士往骑士的怀里靠了靠,或许是因为夏夜燥热,骑士松开手转换姿势为平躺。为了不打扰骑士的清梦,战士缓慢地坐起来,他赤脚走在地上,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视力受损使战士在回家后的头半个月里起夜摔倒几次,后来骑士陪他起床都养成习惯。
    这是一次久违的独行,从卧室到客厅,再到洗手间,每一步都艰难无比。然后他拧开水龙头,用手捧了水接到脸上,于是放肆哭了起来。过了一会洗手池里的水溢出台面,滴到他的脚背上,然后淌满整个屋子。水位越来越高,将他的膝盖淹没,然后是腰身,最后抹过头顶。他的血从伤口中流了出来,把水染成一整片粉色。在冰冷的窒息中,战士松开了覆在自己面上的双手,被冲进下水道里的那锅西红柿蛋花汤也随着水流涌了出来,他伸出舌头就能品尝到一种极为单薄的咸味。
    他淌着水走出洗手间,然后在卧室前伫立。远远望着床上平躺着的骑士,骑士在水波中摇摇晃晃。战士想要再走进去,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于是他回过头走到橱柜前,想要播放骑士的唱片把骑士叫醒。
    唱片机被修理过后保养得很好,花瓣状的喇叭上雕刻着朴素的花纹,唱盘和唱臂都涂了油,唱针也才刚刚清理干净。战士把它高举起来,打磨光滑的底座上重新刻印了生产者的名字及其产地。这是一台来自骑士家乡的唱片机,只有它能配得上骑士从市场中淘到的家乡曲。
    战士摇动转柄,唱片旋转起来,在水中搅动出细微的气泡却没能发出声响。于是他把手搁到唱片上去,摩梭上面一圈圈螺旋的刻痕,这时那支曲子才成功从喇叭里流了出来:
    弯月牙儿,弯月牙儿
    落在树梢上,落进河水里
    我走进你的眼睛
    你就是我的故乡,叫我安睡的故乡。
    苹果花儿,苹果花儿
    落在树梢上,落进河水里
    我躺入你的怀啊
    你就是我的故乡,令我心碎的故乡。
    ……
    唱词结束之后,战士抱着音乐的余韵在客厅中走了一整圈。从窗台前到厨房门口,再到沙发上。最后他在卧室门前停下,高高地把唱片机举起然后重重摔到地上。脆弱的喇叭断裂,唱片碎成几块,木屑飞溅,音乐声戛然而止。骑士被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声问到:“那是什么!”
    “是我。”战士说,屋子里的水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流干了,他从窒息中解放出来,“我把你的唱片机弄坏了。”
    骑士下床穿上拖鞋走了过来,低头看向地面上唱片机的残骸和唱片的碎片,然后是战士赤着的双脚。他没有开口指责,只是伸手牵住战士的手腕:“没有关系。”
    他牵住战士的手,让战士跨过地上的碎屑走到他面前来,同时踩在他的脚背上以免被刺伤。然后骑士什么也没说,他伸手把战士抱住。这是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战士把头靠在骑士的肩上,他满身的水渍都被骑士的体温烘干,然后听到砰砰心跳声从双方的胸膛里传出。
    “我真恨你。”战士咬着牙才能将这样一个恶毒的字眼从嘴里吐出,几乎耗尽了他全身力气。可是话一出口再没有回头可言,于是他反而变得轻松。
    他想:其实我经常想到死,坐在沙发上,睡在羽床边,躺在浴缸里,站在阳台前,这些时候我都会想到死。后来我看到你的脸时我都觉得我这一生活得不值。可我又害怕,我害怕死亡所带来的意识消泯,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就这样在心里头迸发出来。因而我又害怕我自己,想活的我害怕想死的自己,想死的我害怕想活的自己。所以我总是拿刀又放下,服毒又催吐,反反复复。
    我只是想找个归处,如果死亡是最好的归处,那我就躺到那去。但它不是,可其他地方又能好到哪去。我躺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否定我的每一句话都在反复割我的心,可我却依旧需要你,我唯一能待的地方就是这儿了。
    于是他说:“我真的恨你,你是让我无法安心去死,挣扎苟活的唯一理由。”
    骑士偏了偏头,脸正好贴在战士后脑那块用特殊材料修补过的地方。他轻轻晃动身体,用手拍打战士的脊背,好像带着战士在跳舞。骑士的声音从遥远的水波中传来,清晰地传进战士的耳朵:
    “我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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