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F14】Bloom (龙男战士x男精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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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ujira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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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我得到他了吗?”

     

    瑟希特看一看自己枯瘦的手腕,又看一看正源源不断输进他血管里头的红色黏液,死亡没有如约而至宣告他无望苦恋的结束,但好像一切又都没有改变。

    爱会让你疯,爱会让你死——

    躯体化症状纷沓而至,先是肺腑然后逐渐浮现在体表,胸腔疼痛依旧,且四肢逐渐浮现出错综的纹理瘢痕,一道道鲜红着。学者在他面前额头蒙汗,满脸焦灼地不断劝说着,召唤过于差劲的身体状况使得本可以根治的办法变得不能施行,只能勉强保守治疗,一天天耗下去。

    “你没有死,你活了下来,”学者皱着眉头,甚至有点怀疑精灵这样悲观的情绪跟他体内不稳定的激素水平有关系,这些日子里劝说的话多少都要说完,也不见瑟希特稍稍缓和一点面色。

    “他无疑是爱你的,罗德拉格是个生手,他迟钝一些,木讷一些,你要给他机会。”

     

    瑟希特心想,他简直是头一号不配合治疗的差劲患者了,得亏学者还有耐性天天往他这跑。小队的进度因为他一个人被无限期拖延下去,其实再招募一个召唤师也不难,不过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暂时没有提起这件事情。

     

    但他也许只是不得不来看我。瑟希特将这句话吞了回去,他不知道要怎么同队友解释,事到如今,再重新拾起对罗德拉格的勇气和希望,于他而言是一件似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挣扎,索要,都好像是会不断引起他咳疾的引子,无论是与敖龙的隔阂还是成为队伍的负累都是瑟希特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这或者就是他没死亡的代价。

    残余的,破碎的,走到死胡同的一切。

     

    精灵在学者灼灼的目光下轻轻摇摇头,他连将对方劝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喉间火烧一样痛,说多了怕又要吐血。罗德拉格的确没有放任他就那样不管不顾的离开,却也将他们的关系推上了一个更加尴尬的境地。敖龙每天都来看他,他俩却相对无话,那人尴尬地坐满两个钟头就走,好像将这份看望当成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他知道敖龙可能只是迫于队友压力,才不得不担负起这份本不应由他担上的责任,瑟希特有时候想过,假使他不患上这种豁出一切的绝症,回到与罗德拉格最初时候那种朦胧的关系,不挑明便最好了。

     

    学者在给药的剂量上加了一些镇静的成分,以减缓他思虑和惊恐的症状,因此瑟希特近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睡着了总比清醒着痛苦要好,他睡着的时候也很少再像从前那样做一些噩梦,脑子里空空荡荡,人也更瘦了些。

     

    普通的治疗魔法在瑟希特身上的作用不大,学者不得已用了一些辅助药片,精灵才吞了没多久便困的睁不开眼了。学者起身告辞,替瑟希特将被子掖好。

    “还两个月就是星芒节,”他握着召唤师冰冷僵硬的双手,因为输液太久而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我们要一起去伊修加德烤南瓜派和栗子蛋糕,你答应我的,好吗?”

    瑟希特微微颔首,脑中模糊的想起了上一年小队聚会的场面,流糖心的番薯,泛着泡沫的啤酒,蛋挞甜蜜的香气从厨房蔓延到门口缀满星条彩带的树丛石头台阶上。他早早醉了,醒来时候身上盖着敖龙沉甸甸的外衣。

     

    晚饭是一碗沉着几颗米的浆水,瑟希特勉强咽下去,在一阵一阵的闷痛中又昏昏的合上了双眼。他抱着这些百般折磨自己的爱恋沉沉睡去,哪想不到日暮时分,罗德拉格就站在门外。

     

    敖龙会在精灵发出第一声轻微的梦呓时候悄悄推门进来,然后用自己双臂代替枕席被褥,把瑟希特半个身子牢牢搂在怀里。药物导致的沉睡使得精灵并不会轻易醒过来,有时候就算他真的清醒片刻,也像是意识漂浮在房顶那样,在犹疑中解离。

     

    罗德拉格做卑劣的夜袭客已经长达两周了,一开始他只敢守在门外,不踏入病房一步,只凭借一扇狭小的玻璃窗户凝视瑟希特整晚。改变的契机是前一段时间瑟希特越来越糟糕的睡眠障碍,他不能轻易入睡,每每午夜惊醒,而后因为惊恐在病床上压着声音抽泣。罗德拉格听了两日,便再也受不了心上人受这种病痛的磋磨,凌晨时分红着眼睛去敲学者的门。

     

    在使用了镇静药物之后,精灵终于不必再被梦廻的满身冷汗浸透衣衫,但他还是会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梦呓,小声的,细微的,就像刻意隐藏的哽咽一样。罗德拉格推门而入,把人抱进怀里,瑟希特并没有醒,而是在他的抚慰之下逐渐缓和下来,又睡过去。

     

    长期的晚间陪床令敖龙迅速地憔悴下去。他并不觉辛苦,而是多少庆幸自己终于能派上一丁点用处。保守治疗的第一个月,罗德拉格积攒的疼惜和愧悔终于有处可使,但瑟希特的状态并没有因为精心照料而转好。

    精神类药物不能久用,无论精灵咳出来的是零星花瓣还是鲜血,都不能掩饰他依旧枯败的面色。顽疾要想彻底根除,必须要瑟希特自己将患得患失的想法从脑子里剜出去才行,就这状况维持下去,他连起床走个几十米都很困难。

     

    罗德拉格不够细心,不够体贴。换药,监控,翻身擦洗时,精灵的四肢时而会因为缺钾而间歇抽搐,他看护瑟希特的时候总是比学者要迟钝很多,且那人不愿意对自己开口,忍到后背被冷汗浸湿,嘴唇咬得青白都不吭声。精灵在他不请自来陪床的第一天开始便打算将人劝走,但敖龙硬是跟他耗满了三十天。

    “你不必每天都来的。罗德拉格。”思虑是花吐的前期症状之一,虽然身体窝在病床上,但是脑中却总有很多不属于当下的无法停下的想法。瑟希特竭力想要把他倔强的身影从眼底抹去,但那人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闯进自己的病房,同一个垂死之人较劲,好像非得证明什么似的。

    “与其白白耗费在我这,不如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想陪着你,你因我才变成这样。我总得…做点什么。”

    敖龙低声恳求着,但瑟希特只是叹了叹,随即便偏头去看自己的手臂上滞留针连着的药瓶,透明的液体不休止的往他的血液中灌,但精灵却并不觉得自己的状况有什么明显变化。他是没办法扭转敖龙的决定的,罗德拉格犟的要命,瑟希特早就明白,敖龙的去与留不会因为自己的意愿而有什么改变。断断续续的花吐让精灵的喉咙有一定程度的发炎,不易痊愈,他实在无法再拖着一把沙哑嗓子同对方辩驳什么。

     

    “让我留下吧。”罗德拉格一声声呢喃着精灵的名字恳求着,但对方只是垂下目光不予应答。“我会,我会好好对待你的,你不要想那么多……”

     

    瑟希特什么都没说。

    罗德拉格在隔壁病房租借了一个窄小的单人床位,能透过窗户看见精灵的半个身影。学者不允许他白天黑夜都守着,说是瑟希特需要独自休息的时间。在昏昏沉沉睡四个钟头,等到九点,瑟希特那扇窗的窗帘便会打开,护士让他孱弱的身体多晒晒太阳。

     

    并肩战斗的回忆好像是上辈子的经历,那样珍贵的殊待,拥有的时候却全然不懂得珍惜。罗德拉格隔着窗帘远远望去,渺茫之间,精灵雪色的发和净色衣衫是唯一的白。他毫无防备的倚靠着,似乎是正困倦,不蹙起眉头的时候,柔软成一滩。

    然后敖龙看见了他的眼泪。瑟希特的面上仍没有什么十分哀恸的神情,听不见对方的小声啜泣,但他确定透明的液体正从精灵眼中不断滚落。罗德拉格捏着窗棂的双手无意识地开始颤抖,他从没见过瑟希特这样的泪水,用力按了按自己烈痛的胸口,压抑和绝望从四肢伸出细密而绵长的触梢来。

    是因为我吗,是我让你这么痛苦吗。

     

    误会好像是一旦萌生出个开头,就会猖狂地不断,不断蔓延下去。

    瑟希特有时看着苦着一张脸的罗德拉格,只觉得假使那时死了便好了。他更愿意昏昏欲睡,镇静药物会暂时压下他对敖龙蓬勃的情感,而当药效暂时消退那会儿,花吐的躯体反应就更气势汹汹卷土重来。罗德拉格抱着沉睡的精灵那时觉得对方爱他至极,乖驯柔软,而瑟希特清醒之后又郁郁闭口不言,仿佛剜他一眼都嫌烦。

     

    “你为什么又来?”

    罗德拉格捧着他装满热水的杯子,浑浑噩噩间听见自己艰涩地开了口。

    “我想陪着你。”

     

    或者瑟希特内心的情爱已经完全借由那些花朵从身体中吐干净了,剩下的唯有对自己顽固的遗恨。在朦胧的渴盼中无怨尤的吞下了苦果,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沉溺在堕落的扭曲感里,敖龙鬼使神差地探头过去,低头用嘴唇碰了碰瑟希特的发顶。

    悸动混合着敖龙凶兽一样的占有欲一起迸发出来,罗德拉格睡的太少了,因此脑子不甚清醒地装满了前一晚窃取来的曾经—-他们彼此推搡,吻从这头滑到那头,召唤的手臂挂在自己颈上,把阻拦在他俩之间的一切都信手拨开。

     

    白发的瘦弱精灵睁着眼睛瞧他,神色既不惊骇也不欣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这样对视了太久,久到敖龙都觉得焦灼,但他仍然坚持着。瑟希特心想,其实你值得更好的。草原上自由的敖龙应配得上一切人间颜色,他不该这样自苛而恪守,仿佛证实了自己行将就木的躯干和荒唐的爱是一座囚笼,让罗德拉格不能离去。

    窗边能窥见的树从尽数凋零了,寸寸狭小柏叶裹挟着枯枝纷纷坠落,好像早秋已过,经冬未晚,凄凄寂寥之景。瑟希特长叹一声,他又想流泪了,泪水正汹涌蓄在眼眶中对以往告以哀悼,他将罗德拉格端了许久那杯早已没了热气的糖水接了过来,这几天冷劲虬结,喝凉水刺得他的胃隐隐作痛。

     

    “这么久过去,我早已经想通了——”

    想通了你抛下我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瑟希特没将话讲尽,敖龙在冥冥中搅和进了这一场算不清的错账里头,从未承诺便也谈不上辜负与否,他深呼吸又提气,把胸腔绷的紧紧,“罗德拉格,你走吧。”

    精灵湿润的眸往前望去,他忍泪忍得眼睑红透了,好像虹膜中蓄了一层雾水。

    “你走吧。”

    合上房门那一刻,敖龙闭上眼,前一夜残存的触觉还萦绕在掌心,温热的皮肤,柔软的头发,生涩的吻。就算被这样拒绝了太多次,该来的沉重失落和苦闷亦不会减少几分。他不会离开太久。不如说天色已晚,瑟希特那间病房的气味似乎已经成了某种能唤醒罗德拉格贪欲与罪恶的钥匙,他的希望,绝望,都维系于精灵一身,月上西头解放时分,就又能踏进那片天地中去,把想要的一切都握在手中。

     

    在无限漫长的时间拖移中,痛苦好像都有了实体。他用最糟糕的方式面对这份迟迟意识到的感情,陪伴在瑟希特身边也是将他们推入互相折磨的战壕,然而后悔已晚矣。罗德拉格明白精灵承受的是比自己百倍的绵长伤痛,每况愈下的身体让瑟希特的精神状态敏感到病态的程度,他自知嘴笨,便不敢多言。但瑟希特却当他的窘迫为敷衍与漠视,将他的痛苦误解成是不情愿的为难。

    “别丢下我……”

    罗德拉格再度俯下身亲吻,他小声呢喃,即使沉眠着的瑟希特根本不会回应这种无意义的祈愿。别放弃,别逃避,别移开目光,别留我一个人。怀中的人闭着眼睛,眼睫随着呼吸而轻颤着,当他抬起头看向窗外,疏影横叠,一轮新日煦煦融融,正从云层往外钻。

     

     

    *

     

     

    保守治疗的效果差到了一个地步,都不能称之为治疗,只算是勉强维持罢了。

    某天学者给他换药的时候发现瑟希特埋滞留针的手腕有轻微溃烂的迹象,他终于忍无可忍了。“瑟希特,你不能一直睡下去。”

    “事情总要解决,不断拖延下去只是白白的受苦。”

    精灵映在白色帘布上的削瘦影子轻微摇晃了几下,罗德拉格忍受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死寂,瑟希特与学者相顾无言,他考虑了不知多久,而后屋里传来了沙哑的声音,“我明白。”

    “我总是梦见他离开我,”精灵说道,“虽然你给我换了药之后我不会在做梦,但是清醒过来反而会——”

    那些身影不断从他面前晃过,有红发的敖龙,也有身着戎装的自己。或许是解离症的初步表现,他就像游魂一般旁观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在罗德拉格离去的背影,他拂异的诺言,厌烦的面色之中,一次又一次揭幕上演。

    “你给的这个,我看过了。”瑟希特将前几天送过来的诊疗方案从自己枕头底下抽出来递给学者,“我同意,今天就可以开始治疗。”

     

    “你真的想好了?”学者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召唤会这样果决就应下,对方毫不犹豫的姿态反而让他踌躇起来。“就算我用药效最短的疗程,也会有不可逆的概率,或许你痊愈之后,再也找不回从前的记忆了。”

    瑟希特微微颔首,其实在学者提出这项治疗方法之前他早就做过假设,遗忘总是了结无果暗恋的最优解。他与那个敖龙族战士在森都熙熙攘攘的招募面板前相识,从那之后,无论是作为队友,还是作为一个未被允许的暗恋者,瑟希特与罗德拉格共享了太长时间的一段人生。他眼看着罗德拉格从生疏的初学者变成队伍中最可靠的屏障与引路人,将对方的脆弱欣喜都理所应当收入眼底,实不能从一而终,对他永远秉持一颗恪守的心。

     

    “那不是很好吗….”他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瘢痕遍布的手掌,事到如今,在病症的催化之下,所谓珍贵的过往回忆已经变成了不断磋磨他与罗德拉格的枷锁,纯然喜爱的心思也杂糅了太多复杂的矛盾与苦痛。

    在学者痛惜的目光注视之下,瑟希特小声呢喃着,“崭新的人生,对我来说,难道不是很好吗。”

     

    他们纠缠了太久——不,或者只是自己叨扰罗德拉格太久,房檐下避雨的行者总要再次踏回前路当中,他从前在行会挂职的时候也与队友谈论过,假如不做冒险者了,还能去哪。瑟希特已经不想探究清楚起初私藏的秘密心思为何会被顽疾影响成这样,他也搞不懂如今还能怎样同罗德拉格相处,或许在他付出了满腔的热情,又死里逃生之后,除了爱恋,仍有别种风景值得践行。

     

    很好,崭新的开始是很好的。驻足在门外的战士清楚的听到了屋里的一切交谈。在回忆和痊愈中瑟希特选择后者是他也该满意的结果,但真切地亲耳听见心上人说‘我想忘记他’依然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即使是不记得自己的瑟希特,敖龙也不肯让他单方面宣布与自己关系的结束。

    许是罗德拉格被失去的恐惧冲昏了头脑,瑟希特的抹除记忆治疗要持续半个月,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近乎无耻地占有他。

     

     

     

     

    *

     

    瑟希特失踪了。

     

    精灵的治疗进程格外顺利,学者与罗德拉格交涉的时候也再三警告他不要在这个阶段再接近对方,那人意外的老实,有时候一连三四天也不见人影。瑟希特最后一版阻断药吃完的那天,学者按照流程去为他办出院手续,他才离开了一上午,下午病房里就不见人影了。

     

    按理说精灵应该还没清醒,以他的身体状况,非得要人用轮椅推着走,不然恐怕都没法出医院的大门。但学者把住院部和门诊楼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瑟希特,队友听到召唤失踪的消息之后陆陆续续都有赶过来询问,只有罗德拉格毫无音讯,或者说,他与瑟希特一起消失了。

     

    学者大概在召唤失踪一周之后才意识到想要找人该从战士身上下手,一定是罗德拉格将人藏了起来,手段卑鄙又大胆,毫无痕迹地将人掠走了。

    “飞空艇查不到他们的乘坐记录,另外,”龙骑风尘仆仆的回来,终于带回了一些有用的消息,“冒险者行会注销了瑟希特的名字。”

    白发的精灵就像是从艾欧泽亚的天地间消失了一般,无论他曾经的队友怎样寻找,都没办法得到他的消息。罗德拉格确实将他很好地藏了起来,敖龙包了一辆陆行鸟车,从格里达尼亚出发,一路前行至利姆萨罗敏萨,再换船只,直到拉诺西亚一汪偏僻的海湾。

    小麦酒港,当地人是这样称呼此地的。罗德拉格将自己伪装成货商,从装满葡萄酒的商船里把瑟希特背出来。精灵一路昏睡过去,这会儿在他的背上悠悠醒转,眼皮还耷拉着哼了几声。

     

    “你——”他两只手撑在敖龙背上,恍惚间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背了起来,脑子里空荡荡的不说,竟然连现下处境都不清楚,便下意识开始挣扎,“这是哪里….”

    “西拉诺西亚,我在路上看见你昏倒,”罗德拉格停了下来,收紧了搂着他的手臂,把准备好的说辞讲给对方听。“我们去我家里,你看起来不太好。”

     

    此刻敖龙的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着,他为了此刻准备太久。从学者提出所谓的遗失疗法起,罗德拉格的恐惧就开始了。他不可能不发现的,瑟希特的每套备选治疗方案敖龙都会一份份仔细看过,学者写的相当详尽,罗德拉格即使拥有再浅薄的药理知识也看得懂。

     

    不再使用各方面的抑制剂,瑟希特会彻底遗忘他,而后便能将残留在肺腑里的花苗吐出来,用时短且副作用最小。因罗德拉格的笨拙,生疏,迟缓,而将召唤伤害到这般地步,学者不会在这方面再征求他同意的。

     

    这便相当于他与瑟希特的关系全部维系在精灵的决断之中,敖龙自从看到那份诊疗方案之后,便整日地惴惴不安。他一心觉得就算瑟希特选择遗忘他,也一定是在病情继续恶化下去,再无其他办法的绝路之上,他固执地认为瑟希特不会轻易将自己艰难捡拾的爱恋就这样倾覆摧折。

     

    多少午夜沉沉,他将人搂在怀里,对着精灵青白瘦削的脸庞喃喃絮语,呼唤着恳求着对方荒芜的心扉能再一次对自己敞开。但不管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瑟希特都是沉默的,敖龙不肯彻底袒露自己患得患失的苦痛,亦不能强硬的逼迫他就此做出抉择。敖龙敢在精灵昏睡的时候用手掌抚摸遍了对方全身,把瑟希特郁郁眉眼,细嫩皮肤,以及浮现出凸起轮廓的骨骼用指腹丈量清楚,却不敢在白日午后,面对那人一双湿润的蓝眼时牵一牵他的手。

     

    罗德拉格某日发现瑟希特同自己再无话讲了,无论是敷衍询问,还是,他的双眼甚至已经不再流连到自己身上来,只一昧垂头下去,细长的脖颈弯得像他吐出的那些折断的花茎。敖龙一直都清楚,瑟希特不能这样久耗下去,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相当差劲了;假使是诚挚的爱慕者,甚至作为体贴的恋人,都该拿出最无畏的心来舍弃自己,替对方做出选择。

     

    但他没法这样做。

    精灵珍稀份额的笑颜只会露给对他嘘寒问暖的队友们,他的手腕因为输液速度太快而僵硬浮肿,脊背瘢痕裂痛,都宁可依靠学者,甚至龙骑,也不愿意同守在床边的罗德拉格说上一句。

     

    敖龙本以为自己可以忍耐过去,忍耐过这段因他的过错造成的疏离,像等待凛冬中暴雪过境的库尔扎斯人那样沉默踞守着,直到他等来的不是白日冰融,而是瑟希特亲口说出的死刑。

     

     

    遗忘。

    罗德拉格将精灵的爱恋属于自己看成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太久了,便如同他母族刻在晨曦王座上的碑文那般,恣意终究陷入泥沼,狂妄的必将跌落,痛苦犹如潮水将敖龙没顶窒死,但——他绝不能忍受失去瑟希特的人生。

     

    待意识到扭曲又罪恶的执念时,他已经搂着昏睡的精灵坐上了前往拉诺西亚的陆行鸟车。飞空艇会留下乘坐记录,他带着个病人又好辨认,只能多加谨慎,辗转多地绕路而走。他选定的暂居地在西拉诺西亚,小麦酒港的白色小楼里住的都是流动人口,许多商人把铺面和自己的居所合二为一。有别于主城区,这地方喧闹,又足够偏僻,他能很好的将瑟希特藏起来,没人会注意到。

     

    “我叫罗德拉格。”

    他的心脏狂跳不休,瞳孔紧缩,两手牢牢钳住背上瘦弱的精灵,惴惴不安的观望着对方的状态,“你有亲人朋友吗?”

    “你在死者迷宫的五十层昏倒了,因为队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我只能先将你带回来。”

     

    这套说辞在罗德拉格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甚至包括瑟希特清醒之后仍然残留记忆的方案,但精灵很明显已经彻底失去了曾经的记忆。

    学者的治疗很有成效,他带着瑟希特离开医院不过这么短暂的几天时间,那人身上的瘢痕和溃烂愈合的速度飞快,并且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伤疤,也就是新生的皮肉比原来的肤色要更浅淡一些。

     

    码头人来人往,敖龙的脚步沉稳,背着这样一个高挑的男性精灵也不摇晃,他一路往小镇子的中央走去,从一家隐蔽的杂货铺上楼梯,罗德拉格选的这处居所不算大,是楼下拉拉菲尔族老板娘的儿子结婚搬走之后空缺出来的房间。裁缝店,魔晶石商人,都挤在白色的小楼里面将他俩的居所团团围住,从外面看几乎发现不了这个小二层。

     

    “麻烦你了真是….”竟然拖累了一个陌生人,瑟希特万分羞窘,但他现在腿还是软的,恐怕强行要求敖龙将自己放下来也只会摔倒。他伏在敖龙背上想了很久,试图从脑海里捕捉找寻出一星半点关于自己当前处境的讯息,但不仅他不记得是如何与这好心人相遇,更记不起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他的脑识里空荡荡,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对未知最先萌生的往往是恐惧。精灵抓紧了对方的衣襟,就像抓住了他面前唯一一根求生的绳索一样,在敖龙宽厚的背上缩了缩肩膀,

    “家人….我有家人吗,”他小声嗫啜着,伸手摸了摸自己隐隐发疼的后颈,那里确实有一处像是磕碰过的肿块,“我暂时还…..”

     

    罗德拉格打开门,把他放到柔软的绒布沙发上躺靠着,瑟希特环顾四周,屋子狭小却整洁温馨,餐桌和花架子挤在一起,午后的阳光从天窗漏到床上。他轻易相信了这是敖龙独居的地方,因为放眼望去这儿只摆得下一张床。

     

    “你刚刚摔的时候磕到了脑袋,也许过一阵就想起来了。”

    罗德拉格给他倒了热水,被磨碎了的药片混合在浓稠的蜂蜜当中于杯底化开,精灵只察觉到了甜腻,没分辨出别的一丁点苦味。敖龙指了指放在玄关的陈旧斧子,自称是个普通的斧术师,是今日才在招募板子上跟精灵相遇的。

    瑟希特懵懵懂懂听他讲完经过,关于自己是如何跟他成为队友,是如何不慎受伤,又是如何被带到这儿来。他姑且相信了罗德拉格编排的一切,或者只因为这个英俊的红发敖龙给他一种莫名心安的感觉。

    “给你添麻烦了….”那人说他是召唤师,但他却不记得一丁点技能或者魔法。精灵还是有点警惕心的,双眼不错目地黏在这个自称是他队友的人身上,努力回忆着敖龙所说的,死者迷宫中的意外,“抱歉,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你可以暂时住在我这,”罗德拉格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我独居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就当是添了一个人作伴。”

     

     

     

    (二)

     

    *

    瑟希特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不仅仅是指他的身体状态,似乎因这场大病抹除记忆之后,精灵连带着性格都转变了很多。瑟希特一改之前的冷淡肃穆,整个人温和极了,罗德拉格不让他干家务活,不愿意他总拖着病体跑出去,他也恬静的笑着应下,就在窗边花架子上伺候花草。精灵身上留下的一点儿后遗症就是他总是很容易疲惫,某次跟着敖龙外出去采买,走了小半天就腰膝酸软,直不起后背,还是罗德拉格将他扛回来的。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一开始在自己身边稍显拘谨,熟悉一阵子之后便将敖龙看成是与世间唯一联系似的;信赖,依恋,这种感情罗德拉格已经许久没从精灵身上感受过了。但与瑟希特相关的一切都牢固盘亘在敖龙的脑内,不曾丢失半分。从前初在艾欧泽亚四处出生入死时候,生活漂泊动荡,辗转多处,从罗德拉格遇见瑟希特,再到他俩重归于好这段漫长的时日,每每艰难处无人可诉说,唯有咀嚼着回忆聊以慰藉。

     

    那会儿手头不宽裕,罗德拉格那些探索迷宫的收益少的可怜,公会分得任务奖励也不多,都尽数被他拿去修缮装备,购买药剂了,有时甚至吝于一晌一饭。瑟希特默默承担了队伍食宿很长一段时间,总是担心他逞强自伤,便固执地常问,今日好好吃饭了吗?

    他投进爱恋中的不仅是精力、心意和金钱,如今把半条命也赔进去,罗德拉格才觉自己是贪得无厌极了,睁大了眼细细端详面前的精灵,处处皆是与从前他们关系暧昧时候的影子。敖龙与这个漂亮的召唤相识多年,两颗搏动的心却像被命运牵引着相吸引。他有时觉得自己已然将整个人生,包括被愚笨束缚的心毫无保留的献给了瑟希特,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确实是难以在隔阂中表露出半分情爱,想要进一步的跨过‘挚友’这层疏离的束缚,成为更亲密的关系是难上加难。

     

    海都潮湿,逼仄狭小的房间里头,破旧的窗棂木头缝里泛着潮湿的青苔颜色,风无休无止将门框磕出颤声琐碎,精灵有时在露台上趴伏倚靠着,望向漫漫海湾,静默地等敖龙回来。他雪色的头发有落日辉映的黯淡光晕,披在肩上,是罗德拉格可见之唯一颜色。时间流逝的极快,恍惚间心上人累累伤痛痊愈了,但敖龙还未尝够两分这珍稀的爱恋滋味。

     

    他本该为瑟希特的好转而欣喜的。

     

    小麦酒港是个稍显偏僻的地方,商人虽多也都是酒品上交易,瑟希特的很多药剂只能去利姆萨罗敏萨的市场采采购,他俩总是得跟外界接触。罗德拉格竭力避免从诸多招募板以及行会旁路过,就怕召唤想起些什么,但市场区域熙熙攘攘,他们还是被迫侧身与一队旧相识擦肩,瑟希特恍然未觉,他那会儿在犹豫花种选种,似乎对冒险者相关讯息并不感兴趣,敖龙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自那次后敖龙便愈发不敢带他出门。

     

    精灵每日精力有限,他的营养药剂费用不低,因此罗德拉格在做搬运工卖力气补贴家用。他工作的地方离家很近,偶尔还能看见瑟希特坐在窗边打盹,或者跟宝石兽嬉闹,楼下房东将他们看成是新婚燕尔的伴侣,削瘦的精灵身体孱弱,敦厚的敖龙勤恳工作贴心照顾;她是热心肠,一来二去熟悉起来便常拿家里地窖的新鲜吃食给瑟希特添菜。

     

    许是心里的挂碍没了,精灵的身体状况改善的很明显,近期饭量也大了不少,不像之前在医院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皮包骨似的双眼都凹陷。敖龙有时会盯着精灵灰暗下去的通讯贝名称发愣,瑟希特一身素净,高挑却瘦,裹在宽松的衣服里像树枝刚抽的新条,笑盈盈的样子瞧上去温和无害。眉间阴郁一扫而空,气色又好了一些,温润恬静的精灵在敖龙的眼中更美了,让罗德拉格每每想起初遇时候,跟在还是新手冒险者自己身后的,意气风发的召唤师模样。瑟希特把整月的账单细则结算,跟学者黑魔他们絮叨合计一下午,而他拿着一份最微博的公会津贴,在招募板对面茂密的柏树下面打起瞌睡。

     

    这局面对自己来到底算不算是较为轻松的解法。踌躇磋磨只抛给了他一个结果,宽悯与体恤,则借由欺骗与以往徐徐而来。

     

    *

     

    码头的货船早出晚归,往往到了傍晚才有活计。罗德拉格白日旷工去市场采买,他回来的时候刚巧看见精灵蹲伏着,正两手带着他的工匠麻布手套,一下下把板结的土壤敲碎。

     

    “怎么出来了,”敖龙扛着一袋新薯,两手还拎着满满两兜花土,他本打算过两日闲了再把露台的花草重新嫁接换土,这次出门采买回来便发现瑟希特已经翻好一小半了。罗德拉格看不得大病初愈的心上人做力气活,眼瞅对方紧贴在脊背上殷湿的衬衫,心疼的要命。“这种活计,你说一声就好了,我回来收拾。”

    “再不活动活动,就要胖的出不了门了。”精灵过长的头发全束起来了,看上去很精神,站起身冲敖龙笑了笑。他应该是在外头晒了好一阵,双颊红扑扑,额头蒙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上个月的衣服还太大,早上我试了试,正好。”

    “你想出门走走,我就带你出去,”罗德拉格低头用肉角蹭了蹭瑟希特的鬓发,情愫流露时分目光炯炯覆着在对方面庞上,不由分说把人往屋里扛,“伤还没好彻底,可禁不住这么折腾。”

    哪有这么娇气。瑟希特腹诽着,罗德拉格多少有些保护过头。自从被敖龙带来这处,起初他还偶有胸口刺痛,在这栋小楼里头躺了几十天之后,什么陈伤久病都没了,也不能总是闷闷地待着。罗德拉格稍显强硬的把他护手和上衣解开了,用花洒仔仔细细把精灵双臂上的泥土洗干净。

     

    他们租的房子东侧窗户对着海湾,罗德拉格在窗外围出一小块露台,将那些杂乱无章长在树根墙角的,淡紫色的花朵移了几株过来。它们不是名贵的品种,瓣蕊粗犷,颜色浅薄,但生命力顽强的很,在盐碱的土壤里也能深深将根扎下去。瑟希特喜欢每天瞧瞧花草长势,罗德拉格大半个白天都要工作没办法陪他,家里只有宝石兽支棱着长耳朵来回窜动。

     

    拉诺西亚天气酷热,他白日独自出门的时候晕过去一回,因此这阵敖龙便不让他再顶着大太阳往出跑。

    瑟希特第一次看见毛发发光的宝石兽还错以为是罗德拉格带回来松鼠,他将前半生所学的召唤术忘了个干净,并不知道要怎么喂它。许久没得主人亲近的小东西有点活泼过头,时常缠得精灵有些困扰 。

    “它真的是我召唤出来的吗?”

    他不止一次这么问敖龙,而对方一次次肯定下来,且同他说了说并肩作战时候驱使宝石兽的详细情况,瑟希特也只能相信自己从前真有这种本领。罗德拉格是战士,在法系的造诣上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精灵偶有拾起脑中片段询问他也得不到结果,

     

    究竟是怎样的创伤能让他的躯干损耗成这样?瑟希特检查过自己身体,好像也没有什么致命创口残余的痕迹。但他就是比普通人病弱很多,就这程度他很难相信自己曾经是个能探索危险迷宫的冒险者。罗德拉格也不能完全回答他所有的疑惑,越来越多的问题逐渐被瑟希特掩藏在心里。

    精灵也想过自己这样依赖一个不算熟悉的队友不太好,但他实在想不出如果离开敖龙的家自己还能往哪去,罗德拉格对他简直无微不至,除了准时端上桌的可口三餐,敖龙还会准备好他的生活用具和新衣服,时不时带一些海都的小玩意儿回来给他解闷。有一次他在浴缸里滑倒了,以至于那人现在竟然守在门口看着他洗澡。

     

    “你不用照顾我到这地步的……”

    他半裸着从浴室探出头去,脸都涨红了,小声埋怨着保护欲过头的罗德拉格,便是开门缝这会儿功夫,他前几天才召唤出来的火红色的宝石兽飞快钻进了一片水气腾腾之中,在主人脚腕边转来转去,怎样都赶不走。

     

    瑟希特慌忙将门关上弯腰去捉,那小东西跑的飞快,一下撞到了盛沐浴剂的篮子,又往挂毛巾的衣架上跳,精灵团团转了两圈,只觉得在热气氤氲之下自己先头晕了,他实在害怕宝石兽将更里边的玻璃制品打碎,恍惚扶住了门框,冲外头那人喊了一声。

     

    “罗德拉格!”

    敖龙推门而入,单手便将四处乱窜的宝石兽拎了起来,他面前站着裸露着胸膛和双腿的湿漉漉的美丽精灵,下意识抬头才看一眼,便晃了神。精灵被地上飞溅出来的泡沫水滑了一跤,整个人都失去平衡跌在了对方怀里。罗德拉格右手拎着宝石兽的后颈肉,左手去揽瑟希特的腰,他向来臂力过人,把人托举起来毫不吃力。瑟希特柔软地依靠着他,骤然听到耳畔擂鼓似的心脏跳动声音,一下一下激烈地搏动,敖龙深重灼热的呼吸喷在脸颊侧边。精灵浑身都绷紧了,他不自觉地轻轻颤抖,却没有躲闪,紧紧闭上眼睛,感受着罗德拉格的嘴唇温暖缓慢地贴了上来。

    一个男人,一个与心上人朝夕相处的男人,实是没办法从一而终的秉持教徒般的圣洁不横生狎昵念头的,更何况他汹涌翻腾着的胸臆之间又有盛不下的热情与执念。瑟希特是将这段爱恨愤慨尽数抛却了,但他仍固守一方环环相扣,随着时间流逝,始终澄澈的颤动着。

     

    在坠毁的爱恋中窃取一方生迹,不断走进瑟希特的同时,罗德拉格已然明白了自己难觅的所求所得。

     

    敖龙在吻他。只是浅浅触碰,舌尖打着卷在精灵嘴唇上摩挲,啊,原来罗德拉格喜欢自己。瑟希特因这个逐渐浮现的念头而羞赧窘迫起来。被对方急促地、沉重地喘息包围着,他太紧张完全不知要怎么回应,却没把贴过来的男人推开,只好牢牢勾着罗德拉格探过来的脖颈,乖驯地同对方亲昵。

     

    罗德拉格已经忍不住了,他越界越得鬼迷心窍,抱着全裸的心上人,轻易便能感受到瑟希特格的体温,心跳,呼吸,精灵看他的眼神温柔极,面上犹带羞赧,他凑过去的动作刻意放缓,对方却没抗拒躲闪,好像正等着他亲过来似的。舔弄他的嘴唇,啃咬他的嘴角,气息交融在一块儿,瑟希特从鼻尖满溢出的小声哼声感觉让敖龙感觉快疯了,他失了力道,面鳞将对方白皙的下颌都蹭红了。

     

    敖龙还意犹未尽,但被捉着的宝石兽早就不耐烦了,毛茸茸的小东西挣动不已,用尾巴摇晃拍打着敖龙的手臂,罗德拉格一时恍神险些又抓不住它。瑟希特深深垂下头去,他的脸红透了,两手按在对方结实的胸膛上小声呢喃着,“放我下来….”

    敖龙依言把他轻轻搁在浴缸里头,全裸的精灵很快抱着腿蜷起来,脑袋埋到膝盖间,露出一双眼睛悄悄往罗德拉格身上瞄。那人默不作声的隔着浴帘在瑟希特面前站了一会儿,火热的目光紧紧黏在他纤长的影子上。

    “嗯——你,”罗德拉格听见自己狠狠吞咽口水的声音,他的掌心已经全是潮汗了,胸腔里像蓄着一团火,哑着嗓子对精灵说道,“小心一点。”

    他是个罪人。罗德拉格仍能感受到方才瑟希特双臂勾着自己脖颈的触觉,像是干涸萎死的怨魂含了一口披雪冰壁被晒化了甘美的雪水,短暂感受过人间片刻。瑟希特曾经是爱我的,罗德拉格用手臂遮住了脸,方才短暂又甜蜜亲昵相处,使得他又想起从前瑟希特昏睡时候,悄悄窃取的那些温存。

    窃取,这是一个最契合罗德拉格现今心境的形容,平淡而恬静的每日早已披上欺骗的幕布,是为他为自己与瑟希特精心营造的囚笼。精灵探寻的目光总能引起他久久惊恐,究竟掩饰了多少辜负错谬辜负,究竟掩饰了多少波澜诡谲,在精灵选择将一切都抹去之后,从前种种均不作数,或者这世上唯有敖龙一人知晓。

    脱轨的,失去掌控的爱恋,恪守与诚挚被恐惧驱使着的欲望吞没,在罗德拉格注销瑟希特的登记名册,强硬地将房门从外面锁住的时候,肆无忌惮彰显示威。他打着‘保护’的名义将精灵关在家里,少有几次外出更是遮挡面容,牢牢钳着瑟希特的手。

     

    此刻敖龙还未意识到自己有点敏感过头了,他本不是这个性格的人。就像学者曾经断定的,花吐的前兆——神经官能症似的,焦虑,难眠,心率过快,有时候他短暂打盹之后醒过来,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于胸中黏滞而艰难地哀鸣着。

     

    愚笨的爱意与良心拷问连同那些过往阴影一同燃烧在敖龙的胸腔中,让他时时刻刻不得安宁;毕竟面对纯挚而犹如一捧初雪似的精灵,他那种悖德的,罪恶的,粘稠的爱便难以自控从肢干伸出细密而绵长的触梢来。

    不似外头的敖龙备受折磨,不知命运残忍始末的瑟希特则甜蜜而羞赧地窝在浴缸里头做了好久心理建设,这个澡洗得太慢,慢到罗德拉格开始想进门捉人。

     

    “召唤,我….”那人连耳根儿都红透了,敖龙舌头打结,试图叫住低头往卧室冲的精灵,但对方只是抿嘴瞥了他一眼,其中饱含嗔怪叫罗德拉格心里发痒,而后便抱着脏衣服踮着脚躲走了。“召唤——”

    隔壁热火朝天正在出货,围了许多人,一桶桶酿好的美酒运上巨大的陆行鸟车,整条小巷都被堵住了。瑟希特湿着头发匆匆忙忙冲出来,被楼下的人群堵住去路,也只能站在门口发愣,敖龙探头连着喊了几声也不应。房东太太正搬了个椅子在门口看热闹,看到瑟希特神色窘迫,以为他与敖龙拌嘴,便笑着询问道,“小夫妻闹别扭了?”

    “罗德拉格他…..不是我丈夫,我们——”精灵吞吞吐吐,这称谓让他打了一个雀跃的激灵,炙热的甜蜜把他的喉咙烫的发痒,不能承认又不愿否认,脖颈低垂下去声音越来越小,“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

    “抓紧机会啊,”房东太太看了看他胀红的脸,忍不住揶揄,“现在像他这种踏实肯吃苦的男孩不多见的。”

    成为敖龙的恋人好像也不错。瑟希特挨着房东太太坐下了,刚出窖的葡萄酒香气馥郁,甚至闻一闻就觉得头昏了。他不愿意薄待了罗德拉格这份心意,成为对方的拖累,所以起码要等他彻底找回起自己的前半生,拥有稍微健康点的身体和谋生的本领,才不必像如今这样,犹如滚滚逝水中浮萍,不得不依托他人过活。

    “嗯,他真的对我很好,”精灵远远望去,似乎他们的未来也能像落在海面上的这道煦光带一样,有无限的蔓延前路。“我会仔细考虑的。”

     

     

    *

    罗德拉格晚间似乎总是背着他出门。

    瑟希特意识到这件事起初是因为某次凌晨被宝石兽闹醒了,小东西应该是白天睡多了夜里精神的很,闹着要人陪,他睡眼惺忪起来,发觉家里只有自己一人。精灵没有联系罗德拉格的手段,就只能愣愣在床上等人,等到约莫两三点,他又睡着了,便不知那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瑟希特心下生疑,更是时时留意,或者因为跟罗德拉格朦胧的关系,使得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打算一探究竟。凌晨两点,闹钟准时把精灵叫醒,罗德拉格这回是在家里的,他倚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酒瓶,一声声轻轻打着鼾,应是睡熟了。那人衣领里似乎搁着什么东西。精灵悄悄走进了看,是花。

     

    白雪颜色的花朵,两三朵未经矫饰,萼片脱离,瓣蕊颜色纯净,黯淡发光。露台上瑟希特播下的种子才萌芽,便不是敖龙自附近摘下来的。精灵小心翼翼捧在手里抚弄,他从没见过这样约么手掌大的娇妍花朵,却是锈蚀的铜铁味。罗德拉格蹙着眉头小声梦呓,不知究竟喝了多少酒,他最近总是满脸倦色,瑟希特想着将人扶到床上躺着,凑近了忽而发觉敖龙重复呢喃着的是某个名字。

    “塞斯忒….瑟希特,是你的朋友吗?”

    他尝试了好一会儿,自己同对方体型差距过于明显,实在没法将敖龙扛起来,舍不得把人叫醒,就自己也拉开椅子靠着对方坐下。

    “…..为什么要瞒着我,”精灵明知同醉鬼讲道理是没意义的事情,又忍不住在敖龙身边稍显惆怅,那人对自己百依百顺,体贴温柔挑不出一点错处,这种无缘由的隐瞒就更显得有些残忍。“你从不跟我说自己的事情呢。”

     

    而过一日,敖龙仍旧闭口不谈自己为何要悄悄夜晚出门,他看上去一切如常,只是工作辛苦整个人瘦了一点,精灵偶尔觉得对方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有说不出的苦闷,他心疼敖龙,每每询问却总被挡回去。瑟希特不怀疑罗德拉格是出去找别的女人了,毕竟他对自己还是跟从前一样好,就猜测是不是对方经济上出现了什么问题。

    “我想出去工作。”某日他终于对敖龙提起了这件事情,“码头的薇尔小姐说只要白天帮她看着店面就行,一星期能拿到八十个金币。”

    “怎么突然想去打零工?”

    “我要负担自己的生活费,也不能总是花你的呀……”

    敖龙闭了闭眼,似乎有些不忍。就在十五日前,他的罪孽与痛苦终于化为实体从喉间满溢而出了,发病时候缓慢绵长的折磨使他没办法在家里久待,那些白芬芬的花朵总得处理,或者也因此疏于陪伴,让瑟希特觉得寂寞。他犹豫了一会儿,劝慰道,“再过一阵好不好,我还是不放心你。”

     

    “罗德拉格,我只是真的很想知道。”瑟希特转过身去,与对方面对面站着,他往前跨了一步,紧紧握着敖龙的双手,“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这句话精灵不是第一次说出口。

    诘问,诘问罗德拉格精心布置的弥天之谎,为何实际漏洞百出,亦或是诘问他赤诚热切的爱恋之心,又为何非得以最艰涩和难咽的方式吐露出来。

     

    为了我,你吃了太多苦楚,但这些敖龙都不能再提。他太清楚盘亘在两人之间罅隙残垣,无法成为与瑟希特并肩的伴侣,在眼见的这世间中,母神不会庇佑一个卑鄙的窃者,不会将负满伤痕的人再次交予他手中。罗德拉格不敢有所渴盼,无数次想将精灵的人生重新交还,又总堙灭于残酷的巧合之中,山穷水尽之时,自私的舍与得仍是逼迫着他悬于一线。

     

    罗德拉格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仍清楚记着的与瑟希特初相识的画面,寻常的相识,在他一生中最明艳的那个夏天。精灵笑意盈盈,手里握着他那总是无人问津的招募帖,从熙攘人群中踱步而来,低声冲他询问。他说,你就是罗德拉格吗?

    敖龙便紧张起来,手足无措,迟钝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这就是等了大半日的队友,便笨拙又生疏的扛起斧子。他那会儿还是默默无闻的新手冒险家,抗拒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敖龙起初曾希望有朝一日,要像公会最老练的那位高阶战士一样勇猛,好将最纯洁的魔晶石镶为项链献在召唤颈上。

    假如最后能这样告别就好了。

     

    “我是你,偶然相遇的队友。”

     

    “招募队友,这就是你的回答吗,”瑟希特露出相当失望的神色,“我会去公会问个清楚的。”

    他一把推开敖龙便往外闯,罗德拉格想要将人抓住,不料被宝石兽拦住,扑了个空。精灵很快往外跑,似乎有什么记忆即将破土而出,冥冥中指引他往外出走。

    “去,利姆萨罗敏萨,”他跳上一辆停在码头揽客的船,竭力扼制自己往后望去的冲动,“去冒险者行会。”

    罗德拉格最后也没有追上他,那人呼唤的声音愈来愈远,船只拐进了一条狭小的港道,骤然,眼前一片刺目的红,晃得瑟希特眼前一黑。

     

    “这是哪里?”

    “啊,这附近是商会的植物园,用来压榨香料的。”船老板说道,“大概是森都培育的新品种吧。”

    “就停在这,我想看看这个。”

     

    他付了钱,踉跄地下船,在芬芳的花朵间伫立良久,茫茫然一步一步往回走。头顶乌云密布,在一场酣畅的雨前,风往往是最急促的。不知走了多久,精灵又回到了熟悉的门前,罗德拉格不在家里,四周静悄悄的,但他越咳越厉害,有什么从胃部翻涌上来,鲜红的,干燥的,柔软的,而那必定不是血液。

    眼前挥之不去浮现着方才玫瑰园的幻影,痛是从肺腑逐渐爬向四肢百骸,他却借托这种无缘故的剧痛而越发清醒了,两三个厉雷前仆后起接连响起,瑟希特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想起了。

    与罗德拉格深重而错谬的纠葛,荒唐的辜负。敖龙明知自己最后必定死路一条,仍勉强摆出一副迎合的姿态,其目的并非真的妄图掀开命运垂下的幕布,而是来做怯懦者赖以为生的安慰剂。他起初还抱有一点痴心妄想,但眼看着敖龙更瘦了,更惆怅了,把责任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应是善良到残忍的人不忍推拒苛刻的遗愿。谎言终究无法喂哺自己,瑟希特这才决绝地打算阔别前生。

     

    把经年累月积攒的情意亲手寻来,对瑟希特来说是太残酷了。

    腥苦的气味,无萼的花朵,都攒动在这一片浓烈的红色当中。但,重新拾起漂泊和苦痛不能怪罪于美丽的玫瑰,匆匆半生眼前过一遍,雾中雨湿润气味腥涩偏冷。瑟希特的胸口再次难以自抑得烈痛起来,原来遗弃和死亡总是固执地在他的心头占据一席之地,所谓不过是随时可抛却的东西,他永远不能阻止自己爱那个站在雨中的敖龙战士,尝一尝母神悲悯中残余的哀愁滋味。

    精灵心想,他不会比这时更清醒了。

     

     

     

    (三)

     

     

    *

     

    “罗德拉格。”

     

    精灵坐在正对着房门的椅子上,宝石兽在他膝盖上缩成一团,是晦影盘错的室内唯一的黯淡光亮。罗德拉格看不清瑟希特的脸,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眷恋多年的这张面孔上究竟挂着怎样的神色。

    “你回来了,你竟然回来了….”敖龙双眼直勾勾往前瞅,嘴里不知模糊呢喃着什么。他驻足不前,与面前人维持着一个尴尬的相持距离,随后便是漫长难捱的寂静与沉默。雨势凶猛,雷声渐消,被桎梏于审判席的罗德拉格一动不敢动,耳畔充满了水滴不间断拍落地面的簌簌声响,他想,或者自己此生都将难忘这场如倾如盖的大雨,似能将他的胸腔肺腑都灌满。

     

     

    “我找了你很久….”

    啊,原来他是追寻未果。精灵作为重拾过往的受害者,应恼怒于敖龙的一次次的欺瞒才对,但瑟希特确实动摇了。在他尘封的记忆中,敖龙从未有过如此模样,狼狈的,脆弱的,像一把摔在地上的玻璃渣子。他对罗德拉格的喜爱本是源自于那人身佛永不熄灭的赤诚与热忱,一捧火似的将他漫漫无尽的前路照亮。

    是我的爱将他变成这样吗,瑟希特自问,却不能自答,他卧病在床的那段日子里有时也会陷入这种难解的困境当中,怀揣着微末的渴求和希望,等待着心上人叩门,缄默,再离去。在他在等待中放纵自己被满腔罪恶的花朵淹没,放纵自己成为心上人的遗憾、挂碍、苛求,再擅自决定与他不告而别。

     

     

     

    精灵发着抖,但淋了数个小时冷雨的罗德拉格也发着抖,假如学者在这,定然不会让他这样干脆的把尘封的记忆揭开,瑟希特是因为受了刺激才想起往事,整个人陷入应激与惊恐的状态当中,这时候逼着自己把情债桩桩件件理清楚无异于自残。

    他向窗外看了看,放纵自己被翻涌的记忆浪潮淹没。

    第一次与罗德拉格踏上森都的时候也是个潮湿的雨天,拍在脸上的风裹挟水珠,就算带了雨具也会被浸的湿漉漉。他们为了节约旅费两个人挤一间房,罗德拉格把自己贴身的衬衫给了头发都滴水的精灵,自己赤着上身只系着捆绑斧头的几道皮带。瑟希特打着寒颤被裹了被子卷起来,不止一次同敖龙额头相抵,那人温柔的手掌,明亮的眼睛,炙热魁梧的身躯让精灵少有的失眠了。太亲密了,他甚至能在衣领里挑出一根敖龙赤红色的头发,跟独自在家中冰凉的床上相比,被战士搂着,即便是旅店狭小的潮湿房间也让瑟希特幸福至极。

     

     

     

    我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爱他呢。瑟希特无意识流泪太久,高眼压导致的头颅阵痛让他眼前闪过无数错综的光点。离开森都,他们又去过草原,雪峰,雾海,那时精灵一颗搏动的情心便已经不止了。掠过层云,平野,河流,于风雪中共视一堆篝火,罗德拉格的怀抱坚实温暖,或者敖龙早就看出他自以为是隐藏着的情爱。

    他虽充分了解了自己爱他的全部艰难痛苦,但仍不可避的被吸引,直至所有谎言都得直面的今日,他仍然爱着面前的男人。

    “假扮与我初相识的队友,假扮收留我的好心人,伪饰这一切,”记忆中最恐惧的背影和朝夕相对的暧昧者是同一个身份,弥天的荒谬竟然这样就施施然降落在他头上。精灵甚至怨恨自己为何要想起来,为何要亲眼目睹那一片鲜红的花丛,为何不能从生到死都沦陷于这场美妙的梦境当中。瑟希特愤怒极了,敖龙抛弃他也好,厌恶他也罢,但这样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不能再忍下去。

    “罗德拉格,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欺骗我,是一件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吗,”瑟希特嗤笑道,“我从不知你竟能执着至此。”

    这句话像一碗扑面上来的凉水,把杵在一旁的罗德拉格唤醒了。他整个脊背宛如从石塑泥土中脱壳出来一般颤动一下,然后身体兀地绷紧。罗德拉格一步步走近了,战士向来擅于忍痛,就算是贯穿伤口也不会皱一皱眉,他做了很多错事,如今一朝清算,一时间不知要从哪桩哪件开始自白。

     

     

     

    “你都想起来了….”

     

    不过几日前,他才将头颅轻轻枕在自己腿上。瑟希特失忆后向来寡言,他们唯有凝视脉脉,精灵的眼睛是剔透的蓝色,瞳色浅淡之人不擅迎着烈日聚光。这对眼眸在消逝的情爱下,在喉间呕出的花朵之中,曾流下多少涩痛长泪,睁不开交错的睫。

    那时夜空中星点很亮,借着月光星影,敖龙仍能记起瑟希特眼中一抹黯淡的辉光。他当时抚弄着精灵柔软的额发,言辞凿凿说,我想成为你的家人。

     

    罗德拉格沉溺在堕落的扭曲感里,汗水和着雨露顺着发梢往下滴,僵着背发了一会儿愣。身处他精心布置的爱巢当中,同他深爱着的瑟希特在一块儿,有如跳动的生命果决地停滞,又像白驹过隙那样,短暂如一刹那。那些日日夜夜,浓蜜又恬静的残韵好像还留在身上,他一时间很难把理智从脱缰狂奔里再拽回到自己手中。

     

     

     

    “我很抱歉。”

    敖龙无言良久,最后又说了这句他自己都厌恶的歉语。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何不肯顺从命运的既定,就与从前一般以朦胧的愚昧收场。他的听觉,嗅觉,眼见光感,都停留在精灵身上,连自己嘴角无意识流出鲜血也恍然不知。

     

    瑟希特轻微点了点头,面上犹带泪痕,瞳孔间隙似乎有水光滚动,也不说什么叱责,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精灵似乎并不在意敖龙含糊不清的小声忏悔,他垂着头开始轻叹,这种既爱又痛的悖异感情,应是一种愚蠢而笨拙的不忍。即使这个男人伤自己至此,他也不忍见罗德拉格眼中流出隐晦的哀恸,不忍听完他哽咽的哀诉,不忍让他蹙眉追视自己的影子。

     

    “我是,不得已的,”罗德拉格一步步靠近他,艰涩说着,“因为我爱你,我太害怕失去你了,瑟希特,别离开我,求求你——”

     

     

     

    敖龙也曾考虑过要不要在瑟希特恢复记忆的苗头乍现的时候就将人放走,但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更加不舍,他因为思虑而缺乏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基本认知,直到开始吐血。

     

    在无数次痛苦的挣扎后,罗德拉格偶然发现吐出的畸形血团竟然逐渐成型。在推诿与欺骗中徜徉太久,他有时候甚至会惘然自问,这份对瑟希特的的心意究竟是不是纯然的爱。澎湃而压抑的情感像喷泉一样倏然涌出,花朵瓣蕊中蕴藏的种子在血液中生根,他也随之发狂。自胸腔中蔓延的病灶正是唯一答案,愚笨到非以自戕做引,确是无可救药的那一种结局。

     

    他是执着,宁愿豁去此身把血肉陷落为花朵,宁愿在反复失去与溃败的恐惧当中无限循环,宁愿罪恶透支出一支缠绵的谎言,将积存的悔恨堆叠在下一天——他执意要这样做。

     

    瑟希特无意识对他的示好更像是烙在身上的热铁,朝夕相对不能满足罗德拉格病态的渴望。敖龙开始酗酒止痛,酒精和廉价的止疼药只会催生病情恶化下去,他甚至能在无休止的花吐中得到血肉粉碎的快感,好像那些欲望、罪恶和狂悖都一点一点被从他肉体里抽剥出来。

     

    母神眷恋的孩子往往精明敏慧,罗德拉格是个愚笨的人,起码他自己这么觉得;能与精灵相知相遇,已属独占一方幸运。他不能把真心和真相宣之于口,再用愚笨辜负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生怕伤害到瑟希特分毫,结果却总不如人意。

     

     

     

    “你还有什么是我能相信的,你还有什么——”

    精灵站了起来,用力挥开了桎梏着自己的人,也不顾外头天色就要往出走,他身体本就孱弱,倘若就这样闯到风雨里去,一定病的半条命都要割去,

    “我有。”

    罗德拉格叫住了瑟希特,他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敖龙张开右手,被托在掌中的是瑟希特曾偶然得见的红色花朵,他轻易将一朵握碎了,浑不在意扔在地上,而后又张开嘴,用一种堪称恐怖的手法从自己的喉间捏出来另一朵。多少忿忿诘问,敖龙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有粘稠的,浓郁的,缀满鲜血的残忍瓣蕊与瑟希特泠泠相对,浇熄了他的愤怒,融化的汁液触手温热,精灵深深倒吸一口气,浑身颤抖到咬不住牙关。

     

     

    他的确有所证明。

     

    长时间的内出血让罗德拉格眼前发黑,不绝的疼痛如骤雨一般猛烈,直到他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因为瑟希特将要离去,还是肉体创口所致。

     

     

    罗德拉格!

    敖龙的意识渐渐模糊,他在彻底昏迷之前听见一声极其痛苦、极其恐慌的嘶哑的叫喊声,仿佛正经历着挖心剖腹痛苦的不是自己而是瑟希特,他下意识想冲对方挥手说自己没事,但四肢顷刻间没了知觉,他的整张脸都被血糊住了,连喘气都费劲儿,像被抽了骨架的一副皮囊似的,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

     

    虽都是从肺部扩散开来,但花吐的症状有几种不同的类别。

    浑身湿透的瑟希特花了三天的时间把完全昏迷还发着烧的罗德拉格拖到学者面前的时候,他差点没被这两个人吓死。敖龙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长期刻意磋磨,急火攻心昏过去,病来如山倒,这下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躺在病床上,换成才恢复记忆没多久的精灵看顾他了。

     

    学者真是庆幸自己先前为了医治瑟希特而恶补的知识还没忘光,这不到半年,罕见的例子就又冒出一个。精灵的表现症状是久咳,出血不明显,因而吐出的花朵是偶有红斑的白色,形态较为完整;而罗德拉格有一定程度的败血症,病灶多,创口大,破碎的花瓣与血块混合纠缠成一团,颜色红到发黑。

    敖龙一定是挺了很长一段时间,相当严重的贫血连带发炎带来反复发作的高热,看上去惨烈极,一团团塞进他喉间的棉球被浸透,才撤掉的白床单上也是斑斑血渍,学者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罗德拉格凶猛的症状压制下去。

     

     

    “我真不知道要说你们什么好——”学者皱着脸恨恨剜了敖龙一眼,他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怨言要数落,关于罗德拉格擅作主张带着人不告而别,关于他伪装身份骗过包括瑟希特在内的整个小队,但学者才亲手把敖龙喉咙和口腔中一个个赘生的花苞拔掉,实在不忍过分苛责。

    “一个两个,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了,何必折腾这么一大圈。”

    他是局外人,而当事苦主正颤颤揣着手坐在另一张病床上,悬着心看刚苏醒的罗德拉格。学者试着将瑟希特劝走,但对方坚持留下,哀求着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干扰治疗。

     

     

    其实根据血项的结果来看,罗德拉格的花吐程度并没有瑟希特当时严重,他的病发时间不算久,且身体素质比瑟希特要好得多,因溶血症状这才看起来惨烈一些,不至于有什么生命危险。学者给他用了一些镇静和消炎的药剂,高烧一退,敖龙就悠悠转醒了。

    “他醒了,”学者往后退了几步,将病床前的一块地方让出来,又低声将蜷在角落的召唤叫醒,“你要看看他吗?”

    “罗德拉格——”

    精灵骤然睁大了眼睛,整个人扑了过去,他绷着神经好几天激动的开始打颤,腿一软就要摔倒。学者赶紧一把扶住那人,但瑟希特缓了缓,攀着护栏又开始默默流泪,他只能连声劝慰着,“嘘,嘘小声点,他现在不能情绪激动,你也冷静一些。”

    “有什么话慢慢说,我就在门口,摇铃我才进来。”

    罗德拉格的药效还没消,将眼皮抬起都费劲儿,看到双眼通红的恋人就伏在床边,咬着牙就要坐起来。精灵连忙将他按住,随后紧紧握住了敖龙还在输液的右手。

     

     

    “瑟…希..特….”就折腾这一下,罗德拉格便有些头晕目眩,他仰着脖子用力喘了几下,喉咙火辣辣的疼,简单的发声都艰难极了。“你,别——”

    “我不走,我就在这呢。”瑟希特把头深深垂下去,几乎是枕在了对方膝盖上。

     

    “…..别,别走。”他并不听劝,艰难发出的声音让精灵十分心酸,“别走,是我,我错…了。”

    瑟希特深深吸了一口气,偏头擦了擦眼泪,起身替他把退热贴揭了,手掌在敖龙额头上摸了又摸。“躺好,不许乱动,好吗。”

    罗德拉格轻轻点头,直勾勾的焦躁眼神烙在精灵身上,他一动不动了,让瑟希特调高病床,擦擦他汗涔涔的脸颊和脖子。瑟希特当然不打算走。毕竟他们已经扯平了,各种意义上的。虽然在情爱中斤斤计较付出与舍得是愚蠢的,但他确确实实有种胸腔被填满的饱胀感。

    精灵方兴未艾的诘问还没结束,但他在亲眼目睹了证明敖龙心意的花朵之后,迫切探求的下一步不再是欺瞒和辜负,他更想知道的是罗德拉格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情根深种。

     

    “罗德拉格,你不能说话,你的喉咙好不容易才止血。”精灵伸手按在他缠了厚厚纱布的脖颈上,尽量凑近,生怕对方听不清楚又反复说了许多次,双唇几乎贴在敖龙的肉角上。

    “别急,我会等你痊愈的,好吗?”

     

    罗德拉格摇摇头,大量失血令他整个人困倦极了,他本该遵医嘱接着合上眼睡过去,却硬撑着支起身子来。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几日,敖龙的记忆还停留在几日前他与瑟希特对峙,被诘问到无地自容那时,忽而天旋地转说不出半句解释。如今好不容易能张开嘴,他是不会肯再等一等的。

     

     

    “我….我….”

     

    我爱你。

    罗德拉格说了很多次,直到他的伤口再迸裂,口鼻涌出血来,瑟希特实在没办法阻止,在他胸前落泪不止,挣扎间想站起来。

    “我去叫学者给你重新包扎,别说话了,嗓子不疼吗…”

     

    “我想….同你,讲话。”罗德拉格抱着人不放手,用尽浑身力气将对方扯住,偏头用肉角跟瑟希特脸颊鬓发相蹭。精灵怕他跌下床去,只得又委身坐下来。

     

     

    “那我多说一些,你少说一些,好不好。”

     

    “你怎么把我带过来的….”罗德拉格这会儿才想起来问自己在哪,他紧紧抱着肿着眼睛的瑟希特,即便喉咙舌头疼的像火烧,也拖着一把沙哑的嗓子忍不住跟对方讲话。“咱们住的地方偏远,我记得那天还是大雨天。”

    “我把你背到了海都,然后再搭飞空艇,”精灵抽着鼻子小声抱怨道,“你真的好重…..”瑟希特伸手按了按他的脖子,罗德拉格自他衣领缝隙间隐约看见几道紫红色的勒痕,应是那人将他绑缚在背上所致。他心酸极了,心上人留有淤血的肩头刺痛着敖龙的双眼,罗德拉格想想惭愧,他把瑟希特强行带走的那一晚,明明是打算让心上人回到恬静又安逸的生活中去,让将这世间所有的快乐都叫精灵尝遍,但如今还是再次累他受苦。

     

     

     

    与心上人维持这种依偎着的亲密姿势,似乎是珍贵又难寻的梦宇里才有的特权。瑟希特身上柔和温煦的气味裹着他的鼻子,罗德拉格合着眼,将臂膀收的更紧,爱恋从胼硬的锁链化为柔软的丝绦,他脸色十分不好且两眼布满血丝,看上去确实可怜,又在精灵耳畔哼哼唧唧,驼起背塌下腰,显出那么微末的一点弱态来。

    “还生气吗。”

    精灵并没马上回应,在敖龙身旁趴伏了一会儿,又抬头望了望他。对着瑟希特湿润的双眼,痛苦的花朵滋生出病态的瑰异浪漫,像青苔般在罗德拉格心底潜滋暗长。他突然想起瑟希特也曾这样伏在自己身边,某个赶夜路的晚上,他们和衣依偎而眠。这一日,或者早已不是这一日,敖龙终于有种被握紧了自己一颗愚钝情心的实感。匆匆岁月在他身上留下浅浅的一笔,与对方相识那日的光景好像还在眼前,如箭如梭。

     

     

     

     

    精灵抿了抿嘴唇,低头狠喘了几口,把蓄在眼眶的泪水噎进肚子里。不能再哭了,长时间的抽泣使得肺腑震颤着发痛,疲惫挟带着一股熟悉的轻微窒息感缓缓降落,这样下去又要咳起来了。

    他攥着衣襟恨恨说道,“不许,不许再骗我。”

     

    过往的记忆像火一样灼炙着脑子,且瑟希特率先想起来的那些似乎都是爱与眷恋中更柔旎的一面,敖龙的头颅渐渐凑近了,熟悉的气味笼罩,细密的啄吻一点点落在了他泛红的耳廓。痛苦的心因为敖龙的怀抱而平静下来,瑟希特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对方眼中那时,自觉似乎又一次踏进了同一条茫茫坦途。

    无论罗德拉格留下什么刻痕在他身上,责怨是他永远做不到的事情。

     

    “我发誓——”

    罗德拉格的舌头被纱布压着,以至于精灵只听清了一个开头,有什么许诺在十二神面前剖白也不迟,瑟希特绷起背,感受着爱人柔软的嘴唇从他的耳廓挪移到鼻尖再往下,他又闻见了敖龙身上的血味。

    这是他爱我。

    瑟希特慢慢撬开罗德拉格的唇齿,舌头勾着衔走敖龙口中含着的咸涩花瓣,和着碎末血块咽了进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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