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F14】斩裂剑(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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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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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见提尔锋,他在安德酒馆前面站着,萨纳兰午后的日头毒,他躲在树荫里,望着树梢上不知道什么东西。人还没有栅栏一半高,瘦得像柴,身上裹着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衣服上满是沙土。

    我把他领到后院,将他衣服脱去,见他上身皮包着肋骨,膝盖往下的小腿上全是蚊虫咬出的包,抠破了留下一圈圈深色的疤痕。此外更显眼的是一些长条状的旧伤,像是被树枝杈子刮伤的,仔细去看才发现是一道道抓痕。

    我又打了一桶水,浸湿了毛巾给他擦拭身体。他抱着手臂,似乎有些害怕我的动作,好半天才适应下来。盆里的水被洗到浑浊,沉淀下来一底的泥沙。我给他擦脸时,见他长长的打了结的刘海下有双很是漂亮的蓝色眼睛,像宝石一样。我便找了把剪子把他的头发剪短,好把这双好看的眼睛露出来。

    他原先的衣服不能穿,我找来安德的衬衫套在他身上,衣服直接盖到小腿,我便用细绳将他的腰系住。他趿着过大的鞋跟着我走到厨房,我热了饭菜给他,他坐在桌边,在昏黄的灯光下狼吞虎咽。

    我问他:“你叫什么?”

    他摇头。

    我说:“那就叫提尔锋,今天是星三月十二日,以后就是你的生日。”他抖了抖湿漉漉的猫尾巴,没有反对。

    安德的酒馆开在南萨纳兰一条灰尘扑扑的马路边上,再往南就是秽水。占据数量稀少的客人的比例最大的是在小阿拉米格驻扎的恒辉队军人和难民,大多是熟客,很容易打发。由于这里是荒漠故而白天太热,晚上又太冷,安德总是下午才营业,太阳落山就关门。提尔锋吃完饭,我瞧见院子里的酒客往外走去,便走到前厅,帮安德收拾一地狼藉。

    酒馆的收入不高,安德总在清晨扛着镐子出发,去附近的石场挖一些矿石,周一进城时拖到乌尔达哈那边收购废石的地方去卖掉。擦着玻璃杯的时候,安德对我说,提尔锋正是他挖矿时在一丛枯草里捡到。见这只猫崽几乎要被晒死,他连忙带了回来。

    撒沟厉沙漠中存在着逐日之民的部族,他们喜爱日光,崇拜阿泽玛,崇拜努恩,像提尔锋这样瘦弱的孩子极有可能是被部族赶出来,或是受不了排挤自己逃出来的。大概猜测到了他的身世,我们便更不可能不收留这样一个小孩子,这样大的萨纳兰,他能到哪去,一个人能活多久呢?

    提尔锋和安德睡在一起,我听见隔壁房传来熟悉的鼾声。今夜圆月高悬,月光照进屋子,正照在我的脸上。我听到有人推开我的房门,起身看,是提尔锋站在那里,也不说话。

    我问:“是睡不着吗?”

    他甩了甩尾巴,我便让他睡到我的身边来。他在我身侧躺下,我抱住他,轻拍他的背。他的呼吸很快均匀下来,慢慢睡去了。白天给他修剪指甲,他吓得瑟缩,我只好在这时偷偷掰开他的嘴,看见他嘴里还长着一圈乳牙。除了上下两对犬齿生得有些尖利,其余的都很齐,不像是吃粗粮发育出的牙。

    第二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安德把提尔锋抱到他养的这只名叫咕哎的陆行鸟背上,我给陆行鸟喂了最后一颗野菜然后坐到提尔锋的背后去。这鸟养得很结实,跑起来又稳又快,从小阿拉米格聚居区中间穿过,往西走到中萨纳兰的无刺盆地,很快就到了纳尔之门,进去就是蓝玉大街的街尾。

    先带提尔锋去理发,他头发长得很硬,理发师的剪子发出咔咔响声,理发师又拿出嗡嗡的推子。他紧张地抓紧我的手臂,生怕被推子割伤的耳朵几乎要贴在脑袋上。我付了剪头发的钱,他站在镜子前盯着自己,似乎从未见过自己这样清爽的模样。

    我说:“走吧。”然后带他去买衣服,蓝玉大街上什么都买得到,柔软的棉布外衣本就宽松,我还是特意买大了一码,小孩子长身体快,我们也并不常进城。蓝玉大街上来往人太多,提尔锋揪着我的衣角,我牵住他的手腕,在人群里穿梭。

    日头向西走,我们要买的东西也买了个七七八八,和小贩讲价实在叫人口干舌燥,我见提尔锋也热得用袖子抹额头上的汗,于是去买了两杯冰镇过的糖水。我们坐在蓝玉大街中间的花坛边缘,他晃着腿,嘴里嚼着碎冰,他望着来往的人群,看见他的人偶尔会窃窃私语,讨论怎么会有这样瘦弱的小孩。见他喝完了水,我估摸也休息得差不多了,于是喊他:“该回去了。”

    他很听话,从花坛边跳了下来,跟着我走向纳尔之门,门外的天已被染成紫红,有几颗星子亮着,是很难忘的景色。

     

    提尔锋很快适应了和我们一起居住的生活,安德夜里鼾声太大,又好磨牙,只好把他的床安置在我房间里。酒馆里多了一个人,连带着也会热闹一些。提尔锋从完全的沉默到开口说话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会喊安德叫叔叔,喊我叫姐姐,熟络起来后才敢直呼我们的名字。

    酒客们会叫他小猫崽子,渐渐他长高长得壮实了也没能改变这个现状,他也没有恼怒的情绪,只是低着头做事。

     

    这会儿盛夏刚过,论时令已经渐入早秋,但在萨纳兰这片被日光过分关照的土地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夜风吹动,酒馆前的老树枝杈上发出沙沙响声,安德歇了下来,卷出两支粗糙的土烟,将其中一支递向我。

    这种烟入口像吞下一柄刀子,把喉管气管都割开。虽不让人舒适,但缭绕的烟雾却较之名贵烟草更能将人拖入须弥梦境,我躺在摇椅上,摇椅轻轻晃动,听到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好半天才意识到我似乎几度陷入昏厥。

    “你在烟里加了什么东西吗,安德?”我坐起来,推了推眯着眼睛躺在另一张摇椅上的安德,他手往下垂,还烧着的卷烟落在地上。提尔锋瞧见了,连忙走过来把烟踩灭。

    “哦!”安德醒了过来,“抱歉,是撒撒弗前两天给我的……我的腰这几天实在太痛了。我脑子不太清醒呢!”

    “你的腰痛应当先告诉我。”我把他扶起来,他很抱歉地看着我,“前两天发作时正巧你带提尔锋去了小阿拉米格,没来得及说,你回来后我又忘了。”

    “这样……”不用我说,提尔锋已经上了楼去取来我的幻杖,近些年来单手杖几乎已经被冒险者们淘汰,这支是前几年在地摊前淘的,看做工是实习刻木匠的练手作。如今我已经无法倾听到元灵的声音,白魔法使用起来早已不如当年得心应手,这样的杖子反倒合适。

    我用幻术尝试为安德疏解疼痛时,提尔锋坐在一边看着。他一直寡言少语,也不爱笑,我们做事时若不需要他帮忙他就会静静在旁边看着。这时他开口:“兰那,我前两天读书的时候,看到上面写幻术不能滥用。这是为什么呢?”

    在这个问题上,我并不好回答他。在从前,魔法、幻术都不是禁忌,但那个繁荣的时代已经终结在硝烟与战火中,如今所遗留下来的不过是先人智慧的冰山一角。但也不好什么都不说,我只能向他背了一遍前些年远在格里达尼亚的幻术师行会搬出的通知告示,他很认真地听着,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解答了他的疑惑,总之他点了点头。

    提尔锋长得很快,很快长成结实的小伙子,齐我的眉骨高,手臂和小腿上的肌肉在帮安德劈柴做活时练起来,不见当年皮包骨头的凄惨模样。出于个人审美,我让他留了一条小辫子垂在脑后,上头系着一条暗红色麻绳,这是他初来时我从他手腕子上解下来的。此外他换下来的一颗虎牙,安德用钻子打了孔叫他吊在脖子上。

    他识字念书都由我来教,他学得很好,我动过几次让他学习幻术的心思,但都被理智压了下来。几番考量,我才同安德商量是否要把提尔锋送去乌尔达哈的剑术师行会历练,安德不放心他,我却信任他照顾自己的能力。一天夜里我们三方座谈,最后的选择权交到提尔锋自己手里,他看看安德,又看我,问:“那我还能再回来吗?”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问:“难道你不想再回来吗?”他愣了愣说不是,尔后又点点头,说想去。

    “那去吧。”安德宽大的手掌拍在提尔锋的头上,“我们收拾收拾,后天……大后天,我和兰那陪你一起去。”

    夜里提尔锋在床上躺下,我坐在他的床边,想说些游子离家前母亲回说的话来使他稍稍安心,但我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对自己母亲的印象都模糊了,只能依稀记起破碎的字句。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还是提尔锋先开了口:“兰那,你会多久来看我一次?”

    “能不能进行会还未可知呢……如果能进,我一定常去看你,你不要为此忧心。”

    他转过头,没再注视我的眼睛:“兰那,其实我并不害怕,我总觉得你和安德一定不会丢下我。”他握紧了我的手,他手心很热,冒着汗,“但我还有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想问。”

    “你说。”

    “亚特兰那。”他念我的名字,“之前问兰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时,你回答我说是‘被海水淹没的城市’……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名字。”

    他很聪明,我知道我骗不过他。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我说,“有些东西就该被海水淹没,被遗忘。这么说似乎有些故弄玄虚,但确实是这样一个意思。”

    提尔锋眨眨眼睛,我起身准备去楼下,让他早些休息,即将出门时少年喊住我,说:“兰那,无论如何,我不想忘了你。”

     

    提交进入剑术师行会的申请很简单,负责人告诉我们这里其实有很多和提尔锋同龄的孩子……也不算是孩子了。我们将提尔锋为数不多的行李搬到他的新宿舍去,两三个小孩坐在边上的床铺上,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整理完一切后我们没有急着回去,乌尔达哈的夜是同秽水完全不同的繁荣景象。我们走在来生回廊宽敞平坦的大街上 ,路灯发着明亮的光辉,照在来往行人的头上脸上。

    我总害怕把那些灵活的拉拉菲尔撞到,于是一路低着头。有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走到我面前向我推销糖果,我见做得精致就买下一些。

    我们三人嚼着做成仙人刺模样的软糖继续闲逛,这翠绿色的糖里加入了薄荷,刺激的味道在我的鼻腔里冲撞。

    “这是什么糖,我感觉我的鼻子有点难受啊!”

    “是里面加了薄荷。”

    “薄荷?那……好像是药材,还是我记错了?”

    “有用薄荷做食品的,也能泡茶。你要是吃不惯来尝尝这个捏成莫古力的,我猜是牛奶味。”

    我和安德闲聊着,提尔锋跟我进乌尔达哈的次数多,已经不会觉得这些玩意儿新鲜了。他长高后,跟着我散步习惯抓住我的手腕,尤其在人多时,一副怕我走丢的样子。

    乌尔达哈什么都好,唯一叫我不满的是这里总有一股讨厌的气味在鼻头萦绕。虽然咒术师行会远在现世回廊,但总有那么几个裹着一身黑布的人,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腐臭。

    “兰那。”提尔锋刚过变声期,声音已经低沉下来,“我听说有些剑术师,如果足够优秀是可以被选入骑士团,成为骑士的。”

    骑士,在我印象中“骑士”一词是同贵族挂钩的,无限城中的骑士都是英勇之辈,好像我的某一位亲族也是一名骑士,后来他如何了呢……似乎没有亲眼看见,但应该也死去了吧。

    “似乎是,前些年不是说,银胄团公布了传承几百年的战技,为了吸纳新鲜血液。”

    “我想去。”

    “嗯……先做好剑术师吧。”

    我和安德将提尔锋送回行会后才赶着纳尔之门下钥前出城,回到酒馆时已经到了后半天。安德倒床就睡,发出震天鼾声。提尔锋离开家,他床铺上的褥子被叠起来一起带走了,其余是一些小玩意儿,但整个房间好像直接空了起来。提尔锋已经长大,下次如果回来就不能和我睡一个房间了,该把他的床搬到哪里去呢。

    萨纳兰的夜很短,但这一个个无法入眠的日子还是显得过分漫长。我点了一盏灯,拿出笔记想写点什么,笔往墨水瓶子里蘸了三次水也没能动笔。有时候会想要不要把记忆中的幻术术式记下,但已然掩埋在历史尘埃中的东西也不必重见天日。有时想到把过去的许多事都记录下来,避免忘记更多,但实际上很多东西早已模糊。

    我不再记得很多人的脸,很多事,很多话语。今日送提尔锋去剑术师行会,我便艰难地忆起我的导师。她在白魔法师会担任重要的职务,我并不常能见她,受教于她的学生也并不止我一个,另一个是……

    也已经不记得了。

     

    提尔锋走后安德的酒馆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不过是晚上收拾东西时少了一个帮忙的人。今天撒撒弗他们来喝酒时同安德闲聊,说起近些日子在南边赞拉克的蜥蜴族人的激进派劫持商队的频率高了起来,小阿拉米格驻军上报了这件事,乌尔达哈那边还没传来回复。

    也不知是乐观还是早已习惯,安德只是耸肩。毕竟这家酒馆开在秽水北端,多走两步就到了东萨,再如何起冲突也很难被波及。且不说撒勾厉北被蜥蜴人奉为圣地,出于信仰他们一直坚持与乌尔达哈人僵持,希望能争得这块土地的归属权。而萨纳兰除了阳光、除了矿石,有关保障基本生存水平的资源都十分匮乏。在这两样东西的影响下冲突会爆发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何况战争本就从未在人类的历史中缺过席。

    说起这些事,男人们喜欢义愤填膺,拍大腿拍桌子,一肚子火气发泄在无辜的死物上。然后话题不知怎么又很快滑向三俗笑话,调侃驻军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

    “阿芙拉她脾气实在太差!今早我们去搬货,不过是稍稍慢了一些,也没有很慢,她就摆着张臭脸。”

    “她总是这样,好像什么事都不能让她满意……”

    “但她做的饭却很好吃。”

    “那倒是,比队长手艺好多啦。”

    说起阿芙拉,她也常来安德的酒馆。不过不和这些人一起,也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借浴室洗个澡,大概两周来一次,小阿拉米格那边实在不方便。

    她今年才二十七岁,长着一张圆脸,剪着利落的短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更小些。阿芙拉是一名很好的弓箭手,她有一把很漂亮的弓,有时她猎了火鸡会提到这里来,安德的厨房里工具调料更齐全,她能做出很香的烤肉来。

    她似乎很喜欢提尔锋,有时我们去小阿拉米格,我在伤员那边忙着时阿芙拉就会带着提尔锋去练习射箭。据阿芙拉说,提尔锋眼力很好,手也很稳,若不好好培养实在可惜。

    想到提尔锋,现在在剑术师行会的他过得如何呢?在他这个年纪就离家的孩子并不多吧,听闻新人刚进剑术师行会时训练总是会更繁重,想写信问问他如何了,又怕打扰他。

    过了两周反倒是提尔锋先寄了信回来,我从小阿拉米格取了信,等安德回来了同他一起拆开看。提尔锋话很少,但这回密密麻麻写了两页信纸,详细写了行会里规定的作息和训练内容。又介绍了他的三位室友,教习剑术的前辈,分别叫什么名字,待他是如何。还讲了他第一次一个人去逛了乌尔达哈的夜市,这一段简单带过了。

    他没有提到想家,毕竟在繁荣的乌尔达哈新鲜的东西还有很多,值得他慢慢去看去适应。

    听闻他过得好,安德十分高兴。晚上酒馆打烊后我们坐在灯下给他写回信,怕他手头紧,于是封了两瓶果酱,在包裹里塞了金币。

    “训练容易受伤,把药酒也一起寄过去吧。”安德洗完碗,把手上的水擦在围裙上,转身就要去捞药酒。

    “嗯。”

    “送他去时东西太多,没多带衣服。要不再寄两件过去?”

    “也好。”

    “也不知他吃饭怎样。”

    “应该吃得还不错的,行会不会缺两口小孩子的饭吃吧。”我从安德手上接过小瓶的药酒,思考着该拿什么把这些东西包起来。

    安德又在桌子边坐下:“提尔锋也不是小孩子了,还有三四个月就要十六岁了。”

    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好像没过多久提尔锋就要长大,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像每一个天性热爱自由的逐日之民一样远走。而我也将离去,寻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

    一周后我去看了他一次,他从行会的侧门出来。他上来牵住我的手,我看他晒黑了些,头发剃短了,露出额头,其余没什么变化。他身上穿着一件没见过的新衣服,我问:“这是你自己买的吗?”

    他摇头:“前几天出去逛夜市,同舍的姐姐也一起来了。她看见这件衣服说觉得适合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就买下来了。”

    “是很合适。”我们往黑水巷的方向走去,这条路很安静,没有别人,只有风从巷子的一端吹进来。

    “他姐姐人很好,常来看他,连带着也很照顾我们。他家就在城里的,也不远。”

    听到这话我故意问他:“他姐姐今年多大,长得好看吗?”

    提尔锋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挺好看的,也就大我们两三岁吧。”

    “喜欢?”

    “呃……没有那回事。”他好像突然有点不高兴——提尔锋的情绪都藏在肢体动作里,回答这句话时他看向我,握住我手腕的力道重了些。

    “只是开玩笑。”我想辩解两句。

    他转过头,迎面正好有人走过来,他把我往边上拉,嘴里答到:“我又没生气。”

     

    我们保持着每周一封书信,每个月我或安德去看他一次的交流频率。期间恰逢女儿节,提尔锋得了长假,我和安德干脆借住到安德一位在乌尔达哈落居的亲戚家,提前帮他过了成年礼。

    从前不太让他碰酒,偶尔一起喝一杯啤酒已经算是过分的,撒撒弗他们有时偷偷让他喝一点度数更高的,也只是一点。这天安德却从酒馆里搬来了两小桶葡萄酒,都是在好年份里酿的。

    酒是好酒,提尔锋很快就被安德和几个热情的亲戚灌醉了。他晒得黑黢黢的脸上看不出红气,只不过坐在那儿,耳朵耷拉着,眼睛半眯,手上紧握着杯子然后另一只手盖住杯口,死活不肯再让人给他添酒。

    为了替他解围,我去拿了刀来分命名日蛋糕,因为是女儿节特供,这蛋糕做得比其他的要精致很多,提尔锋一向不喜欢甜食也吃了一些。

    “成年了是好事啊!”安德喝多了酒,他的整张脸都通红,这些年来他由于长期酗酒愈渐肥胖起来,整个人往后靠的时候椅子就会吱呀响声。他举着杯子,声音高昂地唱起一首南萨纳兰小调,由于歌词并非是艾欧泽亚通用语,所以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所有人似乎都很高兴。提尔锋抱着我特意找人打得一把直剑,听着安德的歌也小声的附和着。

    “兰那,我的好兰那。”安德唱完了,他突然喊我,“这么多年过去,从提尔锋来到我们家,到他今天成年过了这么久!”

    安德的手高高地挥起,然后落在椅子的扶手上发出啪的一响,我听见他高昂的语调平缓下来:“你看,提尔锋长成小伙子、咕哎成了鸟妈妈,连我都快长成一个胖老头儿,但你却什么变化都没有呢。”

    提尔锋也看向我。

    “从咱俩第一次见面,你就是这样,长得这样漂亮,一直像个小姑娘似的。可我到现在连你多少岁,生日是哪天都不知道。”

    我同提尔锋对视,实际上我想回避他的目光,但只怕徒增他的疑虑。我只好又看向安德,他低着头,好像已经完全醉倒了,嘴里还在继续嘟囔:“今天咱们为提尔锋庆生,你一直在为我们准备礼物,我们也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呢……”

    “原来只是为了问这个。”我松了口气。

    “这很重要。”安德莫名其妙地固执了起来。

    “我真的忘了。”我说,“我忘了我是什么时候出生,也忘了我自己多少岁,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确实是这样。”

    “我只记得在我们那儿,每个人成年的时候都会得到一把幻杖作为礼物。”

    无限城有着极具白魔法师特色的传统,我们的成年礼并不会操办得隆重,甚至称不上正式。但家人,或者导师,又或者他们会一起在成年礼到来之前花时间做一把足够优秀的幻杖,到日子的时候作为礼物赠与我们。*

    我记得我的老师总是太忙,所以并不寄希望于她会抽时间给我准备幻杖上,但要说完全没有一点期待也不可能。而我的成年礼那天夜里,我已经收到了家人寄来的幻杖,所以读完了书准备睡下了,这时却有人敲响了我的门。

    我的老师走进来,被掩藏在一块脏斗篷下的她的脸十分憔悴,身上还带着焦臭,我便知她是刚从前线赶回来。她什么也没说,从斗篷里取出来一个黑色的布袋,在我面前解开。

    里面是一柄漆黑的幻杖,光从外表看它并没有什么特别,没有镶嵌用于提高传导率的石头,也没有箍上其他的零件,好像只是一根结实的木头被削成了趁手的形状后被上了一层黑漆。

    我把它拿起来,它很轻,和我人一样长,头部稍粗,尾部则很尖。我的手正好握住的高度上有凹凸不平的纹路,在灯下一看,上面刻着我兄长的名字。

    “这幻杖里封着你兄长的骨灰。”老师这样告诉我,她的声音那样平静,以至于在我的脑子里留下很深的印象,“你要记住这份恨意。”

    我将这一段记得十分清楚,可有关在何时、在何地将这根幻杖丢掉或是销毁的部分我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一切都已过去,即使是在当时来看那样浓重的恨意也在时间的洗刷下变成一段无法掀起波澜的回忆。

    除我之外不会有人再记得了。

    “兰那!”是提尔锋的声音,他将我从回忆中唤醒,我猛地抬头才看见有人收拾着东西,有人躺在沙发上就睡着,除他之外的人都四散开,只留一地的狼藉。

    “你在想什么呢?”提尔锋问,他似乎醒了酒,眼神不再飘忽,双目中写满了关切。

    我摇头:“没什么,快歇吧。”

     

    提尔锋并不构成我生活的全部,我也信任他有足够的能力能照顾好自己,只是我还是不免像每一个母亲一样时常担心自己独自离家的孩子。每次去看他时,看到他长高、在训练中变得愈发结实,看到他穿得干净整洁,不见一丝消瘦时我才能放下心来。

    他顺利升为一名骑士,并领到了属于自己的灵魂水晶。他第一次得了假回家时将这块蓝色的宝石放到我的手心,说你看,兰那,我终于成为了一名骑士。

    这块宝石同他眼睛的颜色很是相衬,仿佛是天生为他打造。他已经长得比我更高,穿着沉重的盔甲时站在我面前总有些压迫感,但他也变了很多。在剑术师行会的生活使他从寡言变得开朗起来,脸上也能见到更多的笑意。他回家这天,安德将阿芙拉也叫了过来,我们在饭桌上彻夜畅谈。他讲述他与同舍的种种趣事,还有他孤身一人前往赞拉克侧翼阵讨伐敌人、完成任务的经历。

    “这实在太过惊险了!”安德聚精会神地听完,发出这样一声惊呼,“是前段时间去的吗,怎么不见你写的信上提到?”

    “上周的事呢,没来得及说。实在太累了,回去躺了好几天。”提尔锋抱着啤酒杯,讲了半天的故事,他大概也口干舌燥了。

    阿芙拉便问他:“有受伤吗?”

    “有。”

    “哪呢,伤得重不重?让我看看。”阿芙拉关切地追问。

    提尔锋摇头:“没有很严重,一些皮外伤,早就好了,你要看也看不出什么痕迹。”

    “也是。”阿芙拉点头,“提尔锋晒黑太多,都快叫我认不出来了。”

    谈笑持续到后半夜,从窗户处往外看,远处绵延的山脊外侧已经擦亮,屋外的虫鸣都已销声。即使是浓厚的烟草味也难以驱散睡意,我见安德和阿芙拉都眼皮儿半掩,便提议都去歇息,有什么话留着明天再说。

    吹了灯,我听着安德领着阿芙拉走上楼到他的房间里去,他自己又返回客厅拖动椅子,在上面躺下。

    这时我才拉着提尔锋在我的床铺边坐下,他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给他把耳边用白色串珠系起的两条短辫子解开:“给我看看吧,你的伤。”

    提尔锋眨了眨眼睛,想装傻。我捏住他的脸,还没用力他便举手:“给你看就是了。”

    他解开衣服,露出胸腹部锻炼得十分漂亮的肌肉,但这不是重点。即使是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借着屋外投进的黯淡月光也能看到他右腰的部位有一大片很是抢眼的焦黑。

    “兰那是怎么知道的?”在我起身去点灯时他压低了声音问。

    “闻到了槲寄生的味道。”

    借着烛光,我看见他腰上的烧伤十分狰狞,面积不小,皮肤呈现出仿佛被毒物腐蚀过的紫黑色,水泡已经破裂。这不是简单的烧伤,只有咒术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伤口上只是胡乱的淋上了恢复药,完全没有恢复的痕迹,甚至可以说没有变得更严重已经是万幸。这让我觉得十分头痛。

    我去取出纱布和治疗烧伤的药膏,给他先将伤口上的腐肉去除。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疼痛,他皱着眉,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肩,另一只手捏住床沿。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问:“行会应该有医师吧,你没有去看看吗?”

    “这是银胄团的任务,嘶……不该剑术师行会负责,我以为没多大事。”

    “那你忍了这么久就不觉得痛吗?”

    “痛的。”

    “外面没有医馆吗,还是说手里没有零花钱怕付不起诊金?”

    “有钱……疼……一放假我就赶紧回来了,没想到要去看看呢。再说家里不是有兰那吗?”

    清除完腐肉才能上药,药膏比较温和,应该不会施加更多的痛苦,这才见提尔锋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开。

    “应该会留疤。”我提醒他。

    他倒无所谓:“在腰上,有什么要紧的。”

    上完药,他吁了口气,耷拉着耳朵看我,一副小孩子要撒娇的模样,但没有开口。我拿起纸巾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很是乖顺地低着头,用尾巴缠住我的手臂,猫魅族大概爱这样讨好人,他生怕我骂他。

    “好了,快休息。”我赶他去自己的床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也没有说出来。看着提尔锋在他那张已经显得过分小的床上躺下,我才把灯熄灭。

    我在床上躺下,约摸过了几分钟,在黑暗中,提尔锋突然开口:“兰那,我有个请求。”

    “你能不能搬到乌尔达哈来住……我想多见见你。”

     

    “明天再说。”我装作困了,打断了提尔锋的发言督促他睡觉。第二天天亮时听到他翻身起床,穿衣洗漱下楼的声音。我从床上坐起来,撑在窗沿上往外看,见他提着一把直剑走到前院里。院子里没有供他练手的木桩,他便对着空气劈砍,长剑划破空气发出呼呼响声。

    太阳一跃过远山同天空的界限,天就会迅速地亮起。清晨的日光从东往树上照,将长长的枝影印在提尔锋的身上。他练得认真,没有发现我已经在楼上看了他很久,约摸过了一个星时才听到安德起床,他在楼下把椅子又拖开,然后走向屋后的厨房里叮叮咚咚地生起火来。随后,我又听到阿芙拉起床,走向浴室洗漱发出的响动,她很快收拾好了,也下了楼,到厨房里去了。

    提尔锋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也听到了他的喘气声,他坚持把一套动作打完才停了下来,将直剑支在地上撑住自己的身体。他一手虚扶在自己的腰上,我估计汗水泡湿了伤口,他此刻必然又疼起来了。

    “提尔锋——”我喊了他一声。

    “诶!”他回过头看见我,很是惊讶,又有些不好意思,“兰那,你看了多久了。”

    “没多久,快吃饭了,进屋吧。”

    我转身去洗了脸,刷过牙后才往楼下走去。他们已经围坐在桌前吃着早饭,我去空位上坐下,盘子里盛着煎渡渡鸟蛋,还有几片切好的面包,在我伸手去拿仙人掌果酱的时候,提尔锋已经吃完了自己的早餐。他把餐具放下,然后很是认真地看向我:“兰那,昨天晚上我说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事啊?”这话叫安德和阿芙拉都不明所以。

    “我想让兰那搬到乌尔达哈来。”

    “啊?”

    “这,怎么突然……”阿芙拉同安德一样疑惑起来。

    我起开果酱的盖子,把果酱抹匀在面包上。餐桌上的气氛突然有些尴尬,提尔锋还是看着我,似乎不得到一个答案就不罢休。在我的印象中他不是一个固执,又或者说会无理取闹的人,于是我问:“理由?”

    “实际上,我现在是一名自由骑士。上周去赞拉克侧翼阵的任务,一方面让我从剑术师行会毕业,另一方面又让我得到了成为骑士的资格。”他将那块漂亮的水晶放到了桌子上,“但是我没有获得银胄团的编制,这其中有很多原因。”

    “于是我前往流沙屋,得到了冒险者认证,现在我可以接取各种委托和理符来赚钱。因为离开了剑术师行会,所以我要在外面找一个住所。”

    “这么说你是想让兰那来照顾你?”阿芙拉皱起眉,“你已经成年了,独居应该不是问题才对。”

    “嗯,我知道。”提尔锋回答,“承接各种委托,或许简单一点的我可以自己完成,但更为复杂的就需要搭档,或者组成队伍。”

    他的食指点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

    “而一个合格的队伍里总需要一个优秀的治疗者。兰那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治疗者……当然,这其中也存在我的私心,我不说,兰那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我把最后一口煎蛋吞进肚中然后直接拒绝了他,我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我也不能答应你。”

    “如果你需要治疗师,你可以去冒险者行会招募,能找到大把更好的。至于我,我只会一点点简单的治疗术,能去小阿拉米格帮着他们救治一下伤员已经是极限了,没法儿跟你一起战斗。”

    “你骗我。”他不假思索。

    “没有。”

    “你骗我。”他定定地看着我,叫我无法移开视线而不得不与那双年轻的、坚定的眼睛对视,“兰那,就算是为了我,重新拿起幻杖吧。”

    “为了你?”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强硬固执的提尔锋,他的语气也使我莫名地感到不适、不由自主地拔高了音调,“我没有一定要出去战斗的理由,你也没有一定需要我的理由。”

    我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提起幻杖时,用到了“重新”这个词。他沉默下来,皱着眉毛,但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又紧握着。我把手搭在他的拳头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但你需要我的时候来叫我,我一定会赶到你身边。”

     

    作出了这样的承诺之后提尔锋的脸色才稍稍和缓下来, 我们在沉默中收拾了餐桌后,安德送阿芙拉回小阿拉米格。我去洗盘子,安德坐立难安,一会儿把收好的凳子拉开,在客厅中间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走来走去。

    “我觉得……”他欲言又止,等到我洗完了盘子,在围裙上擦着手转身的时候他才重新开口:“兰那,提尔锋做了冒险者啊。”

    “是啊。”我解开围裙。

    “那他……那太危险了!”安德坐回到凳子上去。他步入中年,开始发福,身上积攒的脂肪在压迫他的脊椎。同时这些年来他腰痛得越来越厉害,不能久坐久站,普通的镇痛药物已经无法缓解。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出门采集矿石补贴家用,只不过频率不再如前些年那样高。他叹了口气:“他昨天没说,我都没想到。”

    确实,安德最开始同意将提尔锋送到乌尔达哈去学习剑术,大概也只是考虑到成为剑术师后,有机会进入到骑士团,一路提升。比起冒险者,做一名为沙都奉献的骑士虽然也会遇到危险,但一定更加安逸。

    不过,这也是提尔锋自己的选择。

    “随他去吧,小孩子总要长大的。做冒险者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提了桶水走向门外,趁着提尔锋骑走了咕哎,我也有机会去打扫一下鸟栏。鸟栏半个月清理一次,这会儿已经脏得不行。天气炎热的地方东西都更容易腐败,发出臭味,所以沙都人研究咒术来处理尸体。

    提尔锋身上的伤,大概是来自赞拉克的蜥蜴人咒术师吧,他们对咒术的研究已经达到了这样的高度,以至于可以留下这么复杂的伤口的程度吗?

    等到听到熟悉的陆行鸟足踏在地上、翻起沙土的声音时,陆行鸟栏也打扫得差不多了。我看着提尔锋骑着咕哎在院子口停下,看着他翻身下来。去沙都时,他只到咕哎颈部的鸟鞍绳,如今已经齐咕哎的鸟喙那样高了。

    我看着他牵着陆行鸟走进来,他走到我面前,解下头巾,露出一张面色十分难看的脸:“兰那,腰上的伤好像裂开了……”

     

    提尔锋发了高烧,浑身高热。我和安德把他搀进屋里躺下,他迷迷糊糊的,眼睛半睁不睁,似乎想接着说些什么,不过嘴中能吐出来的不过是呓语。我心知他不想让安德看见他受了这样重的伤,但闹成这样也瞒不过去了。

    我揭开他腰上的衣物,那一片焦黑本在昨夜被剜去了腐肉,并涂上了药,应该开始愈合并长出新肉才是。但我所看见的却是一个腐烂得更为严重的伤口,如果不是能闻到药味,我会怀疑我是否真的帮他处理过。

    “这是什么,怎么弄成这样?”安德几乎要跳起来,我连忙叫他去烧一盆热水,他也没多问,赶紧下了楼。

    “是什么咒术?”我凑到他面前问他,“还是说黑魔法,你告诉我我才好想办法。”

    他果然听到了,艰难地张了张嘴,我凑得更近才能勉强听到他的声音:“兰那,我,不能告诉你。”

    “你知道的。“我听到他说,“你会记起来。”

     

    若是还在无限城……白魔法登峰造极的那个时期,我们所掌握的技术甚至可以支持我们将雕像赋予战斗和治疗的能力。除去基路伯这一形象,我们还以那些在与玛哈人对抗的战争中死亡的义士的形象雕刻大理石,将他们摆放在城内,供所有人缅怀。在战起时,这些雕像便化为战斗力,重新奔赴战场。然而这还不够,白魔法师会乃至无限城上下的每一个人,都在致力于研究更具有破坏力、足够扭转战局的魔法。

    玛哈人是一群疯子,强劲的黑魔法不足以满足他们的贪欲,为了获得力量,甚至会献祭平民与虚无界的妖异做交易。他们将瘟疫的诅咒释放在我们和学者们身上,无数人死后连他们的至亲都无法辨认出那不成人形的尸体。

    “诅咒……”白天的光线自然比昨夜那盏灯要好,我才看清楚他腰上的伤。巴掌大的伤口呈椭圆型,皮肉以一个十字为中心腐烂,向外扩散至一片焦黑的边缘。我稍一触碰,提尔锋就因疼痛猛地瑟缩一下。我收回了手,转身去取我的幻杖:“你先是被咒术击中,或许是因为携带了雷属性魔法的攻击,你同时失去了反抗能力。”

    我将幻杖置于那十字型的伤口上方:“随后,攻击你的人用一柄刀,在这个原本并不算严重的伤口上划了两刀。”我催动幻术,这样的幻杖无法支持更为复杂的法术,只能使用最简单的康复魔法,“他在这个伤口中种下了一个诅咒,让它无法愈合。”

    黑紫色的邪气从伤口中冒了出来,我闻到了一个熟悉的味道。这个诅咒远比它看上去要更为复杂,它所能做到的不仅仅是延缓伤口的愈合,更能向内侵蚀人的以太。

    “你遇到了一个真正的黑魔法师。”

     

    唯有强大的以太才能劈开通往异界的裂缝,那些妖异也正是因为渴求着维持这大地上一切生灵死物的以太而来到这里。那些拥有着力量,而心底的贪欲无法被满足的人想要驱使妖异,更多的往往被妖异反噬。但无法否认的是,这些来自虚无界的诅咒确实可怕。

    拔除诅咒之后,从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液终于转成红色。提尔锋的呼吸趋向平稳,他沉沉睡了过去。安德用毛巾沾上热水给他擦拭头上和手心的汗,还是放不下心,在床边看了好一会才走出来,问我情况。人们大多不了解妖异,我随口敷衍过去,等到提尔锋醒了再问他情况。

    提尔锋睡了一天一夜,在昏迷中他时常呓语,但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在念叨什么。给他的伤口换药时发现他身上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多出几道疤痕,他成长起来了,身体和心都开始发生变化,日后他踏上冒险的旅途,重逢时或许我都无法辨认出他。

    这把陪了我几年的单手短杖终于逐渐无法承受更高等级的魔力流动,在昨天嘭的一声炸开一道口子,宣告寿终正寝。我想着过些日子再进城,才能再买一把幻杖,小阿拉米格的事也只能放一放了。他们本有常驻的军医,不过大多时候忙不过来,医师也要参与战斗,有时他们自己也会受很重的伤。我去搭把手,能换得一些报酬。

    但第二天晨起我去打开院子的大门,发现大门外面的木栓上有人用一条布挂了一根漆黑的长杖。

    我将它取下来,它还是我熟悉的样子,同我人一样高,没有任何额外的装饰,头稍粗,尾部则很尖。它落手很轻,却又很是沉重。转动杖身,在手刚好能握住的高度,那个由导师亲手镌刻上去的名字仍然清晰:

    “弥尔登”。

     

    我家仅有我兄妹二人,兄长在幻术方面天资不佳,他本人对白魔法也兴致缺缺,我被导师收作学生的时候他已经在前线打出军衔。几百年来玛哈近乎从未间断地侵犯无限城,以至于我们这些人在战火中度过一生,不知安逸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们的一生都很匆忙,父母恨不得小孩刚生下来就会走路,导师恨不得学生刚拿起幻杖就学会自己毕生所学。

    我记得达兰朵尔是兄长的爱人,兄长与她结婚后不过一周的时间就即刻奔赴前线,他的女儿出生后他,甚至没有机会亲自为她取名。

    达兰朵尔十分关心我,她与我导师是挚友,在我离家之后她常寄信给我们,我因此得知我的侄女名为米斯特汀,是十分好听的名字。米斯特汀刚过周岁她的母亲就回到战场,毕竟玛哈人的侵犯是不容一个孩子长大的。达兰朵尔走时,她给我留下信件,同往常一样,是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的关切话语。兄长死后,导师听从安排回到白魔法师会,开始研究驱使腐尸的幻术,而阿嫂留在外面。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阿嫂,收到她信件的频率也越来越低。

    几年过后,导师带回她的死讯。

     

    我坐在提尔锋的床头等到他醒,看着他的脸时我想到时间确实过得太快,小孩子很快就会长大,人们很快会老去,一些记忆会消散,就连仇恨也是如此。

    他睁开眼睛,我看见他那双像被海水浸泡的蓝色眼睛,依旧是十分清澈的模样。他迷迷糊糊,还未完全清醒,转过头瞧见我,开口问到:“我睡着了吗?”

    “是的,又或者说是昏迷。”我回答他。想要开口,欲言又止,但话到嘴边不得不说。于是避开他的视线,“我要走了。”

    “什么,你要走,你真的要走!”他顿时变得激动,直接坐了起来抓住我的手,“你去哪?”

    早几年我就在为离开秽水作准备,我并不讨厌这个地方,也十分感谢收留我的安德,但如果我呆在一个地方太久,迟早会有人质疑我的容貌不会发生变化这件事。人们对未知的事物大多心怀恐惧,这可以理解。

    “还没决定。”我拉开他的手,“你这样我也不能放心走,先照顾到你好吧。”

    他好像想继续问些什么,不过我没打算再继续回答他。我并不知道该如何道别,话说得越多越是难舍。

    我真的已经忘记太多事了,所以连看见弥尔登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要赶紧离开的想法的原因都记不起来。我的东西不多,收拾起来其实并不麻烦,花了一天的时间整理缓解安德腰痛的药,想了很久,依旧没有留下任何信件留言。

    夜色如雾,适合不告而别。推开门,外面一阵凉意,只能听见风吹枯树枝丫与卷草,以及陆行鸟呼噜的声音。秽水是一片荒原,又因蜥蜴人的部落侵犯而不太太平,所以人烟稀少。但如果要直说,我确实怀念那个被洪水泡过后再无人迹的城市,但这里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亲切。安德的酒馆,咕哎的鸟棚,小阿拉米格营地里的每一个人……乃至熟悉的月色,透骨的寒夜,藏在石缝中的风声,都已经开始刻进我的骨与肉之中。

    像家一样。

     

     

    伊修加德,隐匿于风雪之中的山岳之都,自他们敞开国门后,许多人尤其是商人决意去揭开他们神秘的面纱。乌尔达哈人擅长做生意,没有这些拉拉菲尔的商人不能交易的对象。他们信奉“未曾探索过的领域必然遍地流淌着黄金”,如今都多少开始前往伊修加德,对新的贸易跃跃欲试。

    我在沙都的旅馆暂时住了下来,上次落宿在这里时手头并没有什么钱,流沙屋的总管很是大方,看出我的窘迫后为我减少了房费。后来我陆续来将房费补齐,不过几乎每次来时都有冒险者来找她打牌,没什么机会说上话。如今她大概已经不太记得我了。

    我在房里规划去伊修加德的事,途中山路坎坷,并不好走。要说只是旅行,必定有各种选择,留在三大城邦附近确实会更加安全,只是这些地方或多或少各有故人,虽最远的已经隔了几十年,几乎已经要记不清她的模样了,但于一个想要掩盖自己不死秘密的人来说,还是不要再见更好。实际上,我并不十分能放心得下提尔锋和安德,安德不说,但我知道他腰痛的问题近些年来越来越严重,芙朵拉虽常来照顾她,但最好还是能放下酒馆的生意,好好休息为上。至于提尔锋,他足够独立,但没有父母或是有经验的前辈带领,迟早要吃上些苦头。

    我与孩子接触不多,从前为了达兰朵尔,我偶尔会抽空回家一趟,多看看米斯特汀,好在书信中传递能叫她放心的消息。母亲曾说米斯特汀天资聪慧,又很听话,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孩大多是常年见不到父母的,也没有因此闹过。某种意义上来说,提尔锋与米斯特汀十分相似,不知他是因什么原因离开了族群,也没见过他的父母来找过他。

    通往伊修加德的路穿插于连绵山脉之中,我找了一行商队,想跟着他们一起,谈妥了价钱商定三日后出发。时间算不上宽裕,好在我早已开始准备,为了方便,领头的于瑟尔建议我带上陆行鸟来捎带行李。除开赛级或是军用的陆行鸟,能适应远途跋涉的鸟种其实并不多,价格自然不太漂亮。我手头算不得宽裕,于是随口应付过去。到出发时,见我还是孤身一人,于瑟尔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忙着指挥手下的伙计将他老板要带去的货物码好在鸟车上,十几辆两头鸟拉的大车连成一条长线。一个人把我领到装载着布匹的车上坐下,趁着天刚刚亮,于瑟尔摇着鸟铃,车队便缓缓向城门出发。

    天色微明,街道上堪称寂静,几乎见不到行人。车队从偏门出去,路过炼金术士行会附近,一个身穿黑袍的人站在路灯下头。袍子将他的脸都盖住,仅能从身形粗浅地猜测这是一名男性。他身后背着一柄长的咒杖,顶端嵌着一颗未经打磨的黑紫色宝石,如呼吸般闪烁着微弱光芒。木制的车轮在石砖上滚过发出隆隆声响,而他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只是在车队即将远离,从街道的拐角处消失时,我见他抬起一只胳膊,轻轻招了招手。

    商队在沙都与雪都之间往返一次约莫要花去几个月的时间,大概是这队伍之中有他的哪个熟人吧。

     

    北出乌尔达哈,穿过中萨纳兰,经由邪嗣小道到达东萨,此时还有回头的余地。后穿过亚拉戈旭日路,跨过天桥,就算是离开了沙都,到了黑衣森林的地界。南部林区空气湿润,树木繁茂。与萨纳兰干燥的气候完全不同。林中小道的夜路难走,我们便早早停下,于距一条暗流不远的平地上整理东西准备休息。似乎是才下过雨,土地泥泞,踩在草叶间能听到水声。树枝间传来清脆的鸟叫,但不见飞鸟,有一团盘旋的蜂群在远处嗡嗡作响。

    为了保护货物,于瑟尔他们会直接躺在车上过夜。或许是因为我付过定金,又想着照顾我这看上去没有出过远门的小姑娘,他们将装着布匹的车让给我。布匹用大的木箱装着,上头盖着一层防水布,一层帆布,夹缝中塞着驱虫用的草药,可以说是最舒坦的。我吃过干粮,去溪流边上洗脸,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高大的数目遮蔽了月光,唯有几只飞舞的萤火虫提供了一点光亮。毕竟是不熟悉的野外,我还是提了一小盏灯。刚在水边蹲下,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怕是野兽,我飞快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掷了过去,只听见它敲在钢板之类的东西上,反馈回一声清脆响声。

    “站住!”那躲藏在树干之后的人要逃,于瑟尔的声音从车队驻扎的方向传了过来,他厉声呵斥的同时健步冲了过来,直接将那黑影按在地上。

    见他完全掌控了局势,我便赶紧提着灯过去,光亮照在那被按住的人身上,于瑟尔强硬地掰过他的脑袋,叫他露出脸。是提尔锋。

    事情并不复杂。提尔锋不知从什么地方打听到我要跟着这支商队去往雪都,于是错开了时间也来谈拢了条件,一齐跟上。只不过我在车头,他在车尾,一路上我大多时候只是坐在车上,没有发现他再正常不过。于瑟尔不知道我与他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同我多说。简单解释清楚关系后于瑟尔便忍住探究的目光离开了,提尔锋站在车前,侧着身子,斜眼瞅着我,也不敢说话。

    既已跟到了南森,不可能再叫他一个人折返回去。多的话也不用问,我也没有指责他的立场。夜色已深,陆行鸟要歇下,商队的伙计要轮流守夜,其余人抓紧了时间休息。我拍了拍提尔锋的肩,示意他回自己的车上睡下。他看了看我,张了张嘴,酝酿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别赶我回去。”

    “你要去哪,要跟着谁,我还能拦着你吗?”我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或许该严肃一些,“快去休息。”

    他听了这话仿佛十分高兴,雀跃地离开了。他的背影欢悦,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也不知他腰上的伤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大概是因年轻,恢复得会快些。

     

    路过恬静路营地的时候,车队停下来补充陆行鸟的草料。我坐在车上,看着于瑟尔和其他人各牵着陆行鸟去鸟栏里头。二十多只陆行鸟算得上是一个很庞大的队伍,尤其这些陆行鸟更为健壮,显得体型偏大,直接将陆行鸟栏挤满了。

    我正想着事情,提尔锋跑到车边上,单手撑在木箱边上直接坐了上来,将个纸包塞到我手上。

    “炒松子,在那边买的。”他指了指不远处向下走的阶梯边缘,围栏边上摆着一只木箱两只陶罐。边上席地坐着两个身着布甲的精灵族男人,围着那摆着一小盏灯的木箱嚼着面包。大概他是没见过松子,把人家闲时磕的零嘴儿买来了。

    打开纸包,松子被炒熟散发出的香气十分勾人,从炸开的裂口轻轻一掰就能将壳剥开,得到里头被棕色薄皮包裹的松子仁。松子难以果腹,吃它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给嘴里添点味道。提尔锋生在萨沟厉沙漠,长在秽水,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乌尔达哈剑术师行会的宿舍里。能走进蓝玉大街的外来特产,大概并不包含松子这种容易生霉的食物。他没有见过炒松子,就好像从未见过树木如此繁茂、脚下的每日一寸土壤上都长着植株的黑衣森林一般,脸上写满新奇。

    第二日我们赶着日出前动身,天幕完全不见一丝光亮时就要把陆行鸟从鸟栏里牵出来,再简单作个清点。出发时,提尔锋拉着我坐到最前面领头的于瑟尔坐的鸟车上。比起从前在酒馆里还很腼腆常被人开玩笑的样子,提尔锋变得热情了许多,这几日同商队的几个人聊得很开。晚上三两围在一起吃饭时就见他坐在人边上,听人聊天说话。

    于瑟尔摇起挂在车棚上有小孩脑袋那么大的鸟铃,清脆的声音响起后,拉车的陆行鸟便扇扇翅膀,抬起足蹄向前走去。此时朝阳越过树梢,日光穿过云层,从树叶之间的缝隙中打进林间小道,落在篷车顶和陆行鸟的脊背上。坐在最前面视野开阔,无风的清晨气温最是舒适,提尔锋边将他的剑盾支在货箱边上,人向后靠在盾上,嘴里嚼着添了椒盐的炒面。

    “今日一路走到天黑,能走中部林区附近。我们到时在弯枝牧场歇脚。”于瑟尔将陆行鸟的缰绳交到坐在他身侧的人手上,翻到后面,坐到提尔锋的身边。也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解开包袱拿出两块面包,一盒甜酪。用其中一块的尖头擓一口乳白色的甜酪出来,抹到另一块面包面上,然后塞进嘴里大口咀嚼,似乎味道不错。

    “这林子有多大?”提尔锋问他。

    “有整个萨纳兰那么大。”于瑟尔收着包袱,嘴里含糊不清地答到,“他们前头的鸟车轻,大概已经到了北森了。”

    于瑟尔为沙都的富商打工,他前头有一队先派去的商车开路,脚程快些。虽然多年前格里达尼亚人与元灵定下契约,幻术师的魔法织就屏障,让对元灵心存敬畏的人不会受到攻击。但黑衣森林的视野并不开阔,林中有野猪、狼群,乃至一些小型妖异都会偶尔出没伤人。故而要选择休息,最好在有人聚居的地方落脚。车上的货物承载乌尔达哈商人对打开雪都商路的期望,如果连黑衣森林都没能通过实在得不偿失。

    于瑟尔似乎去过很多地方,他毫不吝啬自己在旅行中学到的经验,结合各地的风土,讲得绘声绘色。正巧是在黑衣森林的地界,便自然而然提到元灵、角尊,这是几乎陪伴每个格里达尼亚人长大的睡前故事。还有不知道其起源的地方传说,有关妖异,有关神,或是有关英雄,滔滔不绝,如此讲了一路。直到我们穿过低径,穿过空句,穿过巴斯卡隆酒馆,再从巴斯卡隆监视地遗址旁边的大道往北走上去。于瑟尔讲完其中一个故事,才翻回到车头,从伙计手上接过陆行鸟的缰绳。

    后来车队提了速,饶是紧赶慢赶,到达弯枝牧场时天依旧是完全黑了。拉车的陆行鸟大多累得厉害,领头的虽稳重些,还是用爪子扒拉着地上的土以示牢骚。坐了一天,人身上总不太舒服,于瑟尔忙着去与湾枝牧场的负责人打招呼。托这牧场足够宽敞的福,晚上我们能在他连栋的大房里的客房中休息一晚,不必再躺在车上过夜了。

    我被安排到在牧场主家的小女儿的房间里,小孩儿已经被哄着睡着了,我蹑手蹑脚进去,避免把她吵醒。坐在她床边整理东西时我听到有谁敲了敲窗户。

    “兰那。”提尔锋站在窗户下边,从衣服里摸出一支钢笔,然后将两张纸垫在窗沿上,“我瞧见那边有莫古力邮差。

    你不辞而别,安德和芙朵拉都十分担心,我告诉他们找到你就写信回去……啊,我已经写好了,这还有多的信纸,你要写点什么?”

    “没有。”

    “安德很不放心你。”他捏紧了信纸,“你要是打算再也不回去,就没什么要说的?”

    “没有。”我瞧了瞧屋里,牧场主的小女儿的呼吸在提尔锋声音提起来的时候重了些,似乎是睡得不够安稳,很容易就被惊醒。于是我压低了声音:“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再回秽水,就不要在信中说已经找到我了,就当我已经彻底消失。”

    “我不理解。” 提尔锋收回了那两张纸,同钢笔一起揣回到兜里。他没有强求我给他一个解释,只是定定看着我约莫两三星秒,就转头离开了。

     

     

    ○提尔锋在游戏本体中是邪龙王座掉落的骑士武器名称,是祖尔宛无读条死刑的名字也是来自北欧神话中“斩裂剑”的名字。此为标题来源。

    ○本未多作考据,有关无限城、玛哈、魔大战的历史来源于游戏以及微博整理,有关地理要素,大多是骑着陆行鸟到游戏地图中凭感觉记录,做不到精确完善,如有纰漏,烦请指出,必定及时改正。

    ○更新速度慢,主要是平日有其他稿件要处理,这个故事不会太短,也不会太长,许多原定的角色还未出场(毕竟字数不多)但还是想细心打磨,承蒙大家喜爱,在此特表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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