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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3 月, 2025 12:23 下午 #3592
dina454
参与者(一)
应州城,南市。
此处是金刀门的地盘,修士与凡人混居,贸易兴盛,城南街市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集市,金刀门靠入城费就赚足了基业。
想到入城时交的灵石,你重重叹了口气。
散修苦啊,赚灵石的路子少得离谱,进境便比其他修士更难。
唉。
你守着自己的小摊位,手上捏着一枚妖兽灵核翻来覆去地转,眼神却一直定在远处那抹身影上。
那人穿了件暗紫和黑色交杂的外衣,翻领窄袖,衣襟上绣着浅色的卷曲云纹,看着不像修士,倒像个杀手。
他的头发是少见的蓝紫色,半扎着堪堪垂到后颈的马尾,余下的长发潦草地垂在肩背,偏偏这堆乱发里藏了根尾指粗细的小辫子,随着他走动的动作在肩侧晃来晃去。
他整个人看起来身量颇高,五官也精致,还有显眼的断眉,若真做杀手,也太惹眼了些。
从他刚刚拐进这条街,你就看到他了。
毕竟这条街上十个摊位里,有八个都是修士摆的,这八个里,又有一半都卖妖兽内丹、仙草灵核,你的摊位前门可罗雀,你实在没什么事可做。
他经过了一家布庄,两家客栈,五个卖符咒的地摊,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灵核摊,还有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步,两步,三步……
从街口到你的摊位前,他一共走了五十三步,然后语带嫌弃地开口,
“啧,老板,你这些灵核品相也太差了。”
你把手里的灵核往上一抛又稳稳接住,看向在摊位前站定的人,慢悠悠开口道,
“少管,你买不买?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
桌角那颗灵核被他拿起又放下,他颇为嫌弃地拂去灵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嘴角的弧度是满满的讥诮,
“生意?哪儿呢?”
士可杀不可辱,你是没生意,但出门在外,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怎么能这么直白驳你面子。
你动手把摊前的灵核收进纳戒,站起来怒道,
“你是不是来找茬的?想打架?”
周围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向你们投来探究的目光,他轻飘飘往人群里扔了个眼神,指尖闪过几丝银白的电光。
似乎是元婴,甚至出窍期才有的压迫感,周围的人不知他深浅,本能地散开。
还有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你:好惨呐,怎么莫名其妙就被这样的高手排挤了?还硬气地要跟人家打架。
“对,就是看你不顺眼,怎么了?”
应州城内,尤其是街市,从来不许修士私斗,否则就是公开对上整个金刀门。
你拉着他的衣袖一路出了城门,怒气冲冲地想找个空地撸袖子打一架。
他却直接扯住你后颈的衣领,身形一晃就带着你消失在了城镇边缘。
待你们再次显出身形,已经是十几里开外的一处密林。
应州人多眼杂,他没有带你离开太远,以防突如其来的灵力波动引人察觉。
你才落地就忍不住笑起来,
“凌肖,你演得好差劲。”
“哪儿差了,你看守城人,问都没问就放我们出城了。”
凌肖斜倚在身侧的树干旁,从袖口摸出一卷竹简,随手掂了两下,
“你看,到手了。”
这竹简是你在其他宗门接的任务。
散修嘛,没有门派倚仗,只能接些悬赏任务,以此换取修炼资源,至于任务背后的恩怨,一概与你无关。
交任务的地方在晋阳。
晋阳城内,你和凌肖穿过热闹的集市,各自举着一支刚买来的冰糖葫芦。
凌肖稍稍歪着头朝你笑了笑,用自己的糖葫芦碰了一下你的,
“干杯!”
琥珀色的澄透糖壳相撞,凌肖弯起的眼睛在你的视野里放大,又再次远离,你没来由地有些耳热,小声道,
“幼不幼稚啊。”
凌肖举着冰糖葫芦又晃了两下,硬是把你低下的视线引了回来,
“你就说好不好玩吧?”
“……好玩。”
你不再看他,别开眼睛往前走,假装没听到他在你身后笑着叫你。
吃了不过两颗山楂,你就被殷红色染了唇舌,糖壳在齿间碎裂化开,丝丝缕缕的甜混着生涩的酸浸入味蕾,你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凌肖的眼睛像蜜糖。
——
西市一家当铺的二楼里,你把竹简递进柜台,不多时就有一袋灵石从后台被推了出来,径直停在你手边。
出门的时候,你不知怎地,下意识朝窗边的茶桌扫了一眼,桌前坐了个摇着折扇的中年人,一身灰蓝色的书生打扮。
凌肖已经率先去了门外,看你没跟上,又转过身来叫你,
“想什么呢?”
“没什么”,你摇了摇头,跟上凌肖的脚步,和他并排走在来时的街上,“这次收了不少上品灵石哦……”
你并不认识那个中年人,或许只是之前在哪里见过,所以有些眼熟吧。
这般想着,你却在出城后再次遇到了他。
这时节的渡口没什么人,只有两大丛密密麻麻的芦苇沿河而生,几乎要把渡口的木桩掩进去,刚刚抽芽的淡青色苇尖在风中荡开,陪涟漪融化。
挡在你们面前的执扇中年人远不如凌肖好看,看他还不如看芦苇。
你听完他的胡扯,才想起为何看他眼熟。
半月之前,同样是那间当铺,你领了任务出来,他在大街上拦住你,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堆你命格不好的话,同今日差不多。
你没理这人,偏头对凌肖道,
“他说我命格差。”
“别管他。”
凌肖的脸色有点冷,似乎想起了些并不愉快的往事。
可没等你细想,凌肖很快就掩住了外露的情绪,转而抬起眼,盯着对面的人,话却还是对你说的,
“你的命好着呢。”
那中年人好似被凌肖的眼神慑住,但只有一瞬,他又仔细探查了一遍,确认凌肖身上确实没有任何灵息。
“这位小友毕竟不是修士,凡人对天机命理了解不多,也实属正常。”
凌肖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
“我?凡人?”
“小友无需担心,我看你骨相上佳,就算从此时今日开始修炼,也未必不成气候,只要……”
这人嘴上说着鼓励的话,语气和神情却是实打实的嘲讽和不屑,刺得人浑身不舒服,凌肖索性出声截住他,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他停下来,眼神转了一圈,带着些势在必得的贪妄,定在了你手中的剑上,继续道,
“道友命格虽弱,然根骨极好,修炼迟迟未竟,归其根本,全因此剑凶煞非常,以阁下的命格,难以镇压,不如将此剑交予在下处理?”
原来是看上你的剑了,怪不得扯出这么牵强的一通胡言乱语,还铺垫了半个月。
有点眼光,但不多。
他明明可以直接抢,却选了“骗”这么个体面的方式,体体面面地把你作为剑修的尊严和性命都放地上踩。
实在是让你有些动心了,只可惜动的是杀心。
“交给你处理?不如我先把你处理了。”
这人实在嚣张,不打一架都说不过去,但寒霄剑将将出鞘三寸,就又被人摁了回去。
凌肖并起两指按在你拔剑的手上,又很快收回,指尖没什么温度,轻之又轻地从你手背上划过。
而后他收回手,扣起十指活动了几下腕骨,看着像被对方激起了莫名的凶性,眉头浅浅拧起来,好像比你还生气。
他拦下你,边迈步向前边道,
“我在这呢,你别动手。”
凌肖没有用剑,也懒得周旋,扬手就落下一道青紫色的雷光,差点就劈散了对方的护体真气,但那人反应很快,折扇哗地打开,你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裹挟着碎冰的凛冽罡风就到了眼前。
寒霄剑本体突然剧震,在你手中嗡鸣不止,剑身的铭文也闪烁起朦胧的光。
你拧身向后,同时反手拔剑,剑尖在半空迅速划出几道银白的弧光,交错着撕碎了罡风。
这点时间里,那中年人已经和凌肖过了几招,你劈开风墙,只看到凌肖一脚踹在他执扇的手上,借力向后,旋身退至你身旁。
短暂交手后,中年人反而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看向凌肖的目光陡然热切起来,喃喃道,
“剑灵!怪不得……怪不得。”
剑灵是天地灵物,与万物同在,若凌肖没有刻意使用灵力,周身气息便与凡人无异,他被误认,也不是新鲜事。
“暴殄天物!你落在这个连金丹都没有的娃娃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中年人刷啦一声收起折扇,以扇代指,直直定在你握剑的手,他神色激动,连带折扇边缘都泛起荧荧白光,
“不过没事,待我把这女娃的根骨挖出来,毁掉剑契,你就自由了,相信我,我比她更适合你,我……”
你当即就出离了愤怒,当面撬墙角,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但凌肖受的刺激好像比你更大,没等那人说完,雷声就轰隆隆地响起来,不大的渡口遍布电光,囚笼一样把那个中年人困在中央。
凌肖少有这样大的动作,连你都有些惊讶了,毕竟你也一直觉得:作为剑灵的主人,你确实……有些弱,凌肖只是被剑契所困,不得不与你绑在一起。
对方确实过分,但凌肖应该……应该轻巧地把对方收拾一顿,然后勾起他惯有的笑,不再理会这跳梁小丑般的挑衅才对。
难道因为那个人的话?刚才那个人说……
“你要挖谁的根骨?”
凌肖的左脸被青黑色的剑铭覆盖,那纹路自下颌一路直蔓上眉梢。
分神期的威压如山如岳,浩浩汤汤地砸落。
凌肖的身形闪了闪,从你身侧移到了中年人前方。
电光逐渐密集,直到连成一片,他们的身影被电光完全遮住之前,你只来得及看到折扇延伸出的冰墙被落雷劈散,碎成了冰碴。
巨大的雷声掩住了凌肖的声音,不过他并不在意将死之人能否听到自己的话,只是扼住了那中年人的颈骨,迎着对方惊恐的神色,把人掼在了地上。
“我问你呢。”
凌肖的眼睛泛起暗沉沉的血色,瞳仁在雷光的阴影里浮出星星点点的金红色铭文,同脸上的剑铭纹路呼应着交错闪动。
气道被卡住,中年人脸上血色尽失,喉间的压迫力太大,有几节颈骨已经开始移位变形,纵使有心求饶,他也不能发声了。
他手边只剩下断了三根扇骨的折扇,时不时闪过黯淡的白光。
凌肖冷眼看着,收紧了手指继续问,
“说啊,你要挖谁的根骨?”
……
寒霄剑剑身的嗡鸣声逐渐淡下来,你似乎想起了什么,记忆中模糊闪过大片朱红的色块。
那是血水滴落,蜿蜒着爬满地面,血泊粼粼,反射出五色霞光,引得九重天上,金乌也垂头。
根骨……根骨……
之前你根骨被毁,记忆不全,所幸灵力还在,否则根本撑不起剑灵这样消耗。
你握紧剑身,咬紧牙关忍着那股从太阳穴穿进头颅的尖锐疼痛,试图拨开脑海中的迷雾。
是寒霄剑在你失忆后主动选了你,凌肖是寒霄剑灵,根骨一事,与他无关才对……
雷声不知何时也消失了,寒霄主动回鞘,凌肖把你攥拳的手指拨开,你看着被自己的指甲伤得血淋淋的掌心,恍然抬头,
“凌……”
凌肖把手指压在你唇上,制止了未竟的话,另一只手按上你的后颈,温和的灵力顺着风池穴涌入经脉。
你的视野收窄,眼前光线变暗,凌肖的声音在你耳中也飘忽起来,你不太能听清,也辨不出他话里的情绪。
失去意识前,你只记得一句模模糊糊的,
“我是你的,我是你的剑。”
(二)
漆泽梦境,仅有的光源来自远处的闪电,湿淋淋的雨幕把你包裹起来,刹那间惊雷炸响,你一脚踏空,天地倒转。
梦中的雷声与现实重合,你睁开眼睛的同时,第一滴细雨坠落,泅湿地面,空气里泛起雾蒙蒙的潮意。
看到熟悉的床帐,你醒神半晌,才低声道,
“打雷了……”
“今天初六,是惊蛰。”
凌肖坐在床边,倚着床柱把你额头上温热的布巾拿下来,换了条更凉的。
一鼓轻雷惊蛰后,细筛微雨落梅天。
这么快,又是一年仲春了。
你在的地方,是西月山藏锋阁。
三年前,你被师父救回这里,躺了一个多月才将将能下地,只可惜满身根骨缺了大半,经脉也断了不少,修为几乎散尽,又要从头开始,因着根骨不全,修炼速度也慢了许多。
师父是丹修,勉强能做半个医修,据他说,他是在西岭雪原游历时捡到了重伤的你。
你除了自己是个剑修,其余也不记得什么了。
至于你的剑么,师父说,只剩了几截断刃残片。
后来你在剑庐被寒霄认主,修道一途有剑灵助力,轻松不少。
“我染了风寒?”
你回过神来,终于想到些不对劲的地方,你和凌肖之前是在晋阳城外,遇到了一个想夺剑的人,然后凌肖和那个人打起来了,再然后……
再然后怎么来着?
怎么就高热昏厥了?
你掀起布巾一角,用手背碰了碰前额,似乎是有些不合常理的热度,人也晕乎乎的,但你稍有动作,胸口和鼻尖就冒出一层薄汗。
“唔……发汗了,是要退热了吧。”
凌肖打了个响指,温在炉上的药碗飘飘悠悠飞进他手中,他用另一只手收起布巾,又把你扶起来,
“啧,你这是高热不退体虚盗汗,快烧傻了都不知道。”
你闻着药的苦味儿,不自觉向后仰了仰,试图离它远一点,
“好像真傻了,那个人想抢你,后面怎么样,我忘记了。”
凌肖面不改色地把你捞回来,又把药碗塞到你手里,
“没怎么样,我还在你面前,他没抢成呗。”
强忍着喝了一口,你差点连鼻尖都皱起来,如此惨痛的遭遇,换来的却是凌肖明目张胆的快乐,
“有这么苦吗?”
好烦,这剑灵笑起来怎么这么好看。
“不苦,甜的,你也尝尝吧。”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缺的记忆太多,这么一小段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反正他没能抢走凌肖,不是吗?
你如此安慰着自己,将这段空白也埋进了脑海深处。
藏锋阁是师父给这个小院子起的名字,其实它只是半山腰上一处不大的院落。
当初你醒来后第十天,师父就闭关去了,所以山上从来只有你一个人,还有凌肖一个灵。
养伤的那两个月里,汤药是凌肖煎的,伤是凌肖包扎的,连你重新开始修炼都是他指导的。
不知道还以为凌肖才是你师父。
但你想,凌肖大抵只是不想要一个太弱的主人吧。
但剑契已经结了,任他是分神期的剑灵,也只得认命。
你还记得一开始汤药特别难喝,难喝到你宁愿好得慢一点。
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药材,哪怕你捏着鼻子硬喝下去,也会有一股涩口又呛人的味道滞留在舌根,久不肯散。
更要命的是,喝完这药再吃一口蜜饯,反而让蜜饯都变难吃了。
偏你那时根骨尽毁,与凡人几乎无异,承受不了丹药的灵气,不然几瓶丹药灌下去,别说皮外伤,内伤也能好个七七八八。
没想到几年过去,根骨几乎没有恢复,生了病还是逃不掉苦药。
硬着头皮把药灌完,你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继续躺在床上装尸体。
等热度退下去,你恢复了一些体力,不再感觉头重脚轻了,就从床上爬起来,将这次做任务得来的灵石分出一半,扔进了西侧房间的传送阵法里。
阵法另一端连着的,是师父闭关所在。
早在你第一次给师父传送灵石时,就得到了师父“不必再送”的回复,但师父需不需要是他的事,送不送是你的事,你承了师父救命大恩,总归要回报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凌肖站在你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神情有些冷,眉眼便显得愈加锋利,他抿着唇角,卡着你传送完成的最后一刻,大步上前揽着你后退,眨眼间就瞬移到了院子里。
不知为何,他总是不喜欢看到你靠近任何阵法,传送阵也不行。
刚回到西月山的时候,草地上才冒出些零星的绿。
那时春寒尚在,山里并不全是绿色,而是混着隐隐约约的青。
凌晨有冷川薄雾,满湖春水将空蒙山色团团包揽。雨后是烟波浩渺,水面倒映出枝干上的新芽,初生的绿意朦朦胧胧,裹着些月白或鹅黄,紧跟在淅沥春雨之后,铺开整幅明景画卷。
等你完全痊愈,梨花的花期已经快过了,落雪一般纷纷扬扬飘了满地。
你和凌肖坐在院子里的桌边看月亮。
弦月也钟爱凌肖的侧脸,将他的眉目拢在白霜似的盈盈寒光里。
你朝凌肖的脸伸手,没有真的碰到,只维持着一个将触未触的距离停在他的眼角,隔空丈量凌肖的五官。
手指慢慢向下,掠过他的下颌,他垂下眼睛,长睫掩去暗金色的眸光,也遮住了你看不懂的旧忆翻涌。
非人之物却有无比精妙的人形,甚至连颈间的脉搏都有仿似活人的跳动。
你的手继续下滑,搭在凌肖的侧颈,指腹稍稍加了点力气,慢吞吞顺着脖颈向下,最后停在凸起的锁骨上。
剑灵的皮肤没有温度,好在触手生温,轻易就沾染了你身上属于人类的热意,薄薄的一层皮肤下鼓动着四散奔流的血,在身体里穿行不息。
嗯……剑灵有真的血吗?
手指突然被握住,行进的路线被阻断。
凌肖的脸上浮现出几段不甚明显的暗青色剑铭,眸色也开始变深,他的声音低哑,
“别摸了。”
他此刻庆幸自己是个剑灵,呼吸可以控制,否则你这番动作下来,他气息全乱,大概就更压不住体内躁动的灵息。
你还什么都没记起来,他不想吓到你。
凌肖面对你时,总有生动的表情,鲜活灵动,不管是刻意惹你生气,还是逗你笑,哪怕神色冷淡,眼神也在说话。
但剑灵没有呼吸,心跳也是假的,平稳得惊人,他看月亮的时候,不像活人一样有无意识的表情和动作,不开口的时候就像一座精致的雕像。
你无从判断他的状态,他这样的反应也就显得毫无预兆,你挣了挣手指,示意他放开。
不就是摸了几下吗,怎么脸上的剑铭都冒出来了。
好吧,剑灵不给摸,你记下了。
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兀地问道,
“凌肖,你能变一副样子吗?”
凌肖少见地有些紧张,但他并没表现出来,状若不经意地反问道,
“你不喜欢我的脸吗,看厌了?”
“没有,没有。”
你连连摆手以示清白,怎么可能,凌肖的脸简直是为你的喜好量身定制,你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好奇,灵体不是可以随意变幻形貌吗,你怎么,从来没变过呢?”
凌肖微微眯起眼睛,手撑在桌子上,朝你的方向凑近了一点,不错眼地看着你,
“怎么,你对剑灵很了解?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认识别的剑灵。”
怎么还有如此刁钻的角度,凌肖这样抓重点实在是有失偏颇。
且冤枉人。
“……没有,我就认识你一个”,你努力睁大眼睛回望,希望自己看起来真挚又可信,“真的。”
凌肖并没和你对视,他的视线落点靠下,鼻尖?嘴角?下颌?都不对。
应该是,在你的颈部血管中间。
危险的直觉——
你尽力不着痕迹地向后,但好不容易拉开的一点距离又被凌肖迅速缩短,他的手臂横在你背后,半揽半抱地把你禁锢在怀里,眼神还是盯着原来的地方。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止住了,你甚至能看清他舔舐齿列的舌尖,和他脸上那几段颜色愈发深的剑铭。
正当你谨慎思考如果凌肖在你大动脉上划一下,你该怎么包扎才能少流点血时,凌肖放松了对你的钳制,在你还没缓过神的时候就退开了几步远。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闪了两下,倏而化作数道剑光回到了剑里,只有声音盘旋在原地,
“别想了,你这辈子都只能看到这张脸了。”
逸散的剑气卷起地上的梨花,零星几瓣还借此回到了枝头。
你抬了一下手指,寒霄剑径直飞回你掌中,方才洒满凌肖侧脸的月光,此刻披在你肩头,你在满地银霜里想道,
看来凌肖真的不能在自己身上用幻术。
——
天气适宜的时间太短,这之后没过几天,满山郁郁葱葱的夏天就在不期然间到来。
你总觉得凌肖和惊蛰时节的春雷很相配,都有蓬勃张扬的生机,和挥之不去的清透冷色。
但夏天来临时你才醒悟,凌肖不止是春天的雷,他还是盛夏的雨。
盛夏红日高悬,站在山腰平台望去,山间遍布层层叠叠的绿。
远山苍碧,中景黛墨,连同近处的蔻梢翠屏,全都舒展在热烈的阳光下,下一瞬又被灰蒙蒙的雨幕笼罩,顷刻间急雨高洒,轻雷殷地。
凌肖坐在湖边的凉亭里看书,你从连廊另一边走近,手里还拿着寒霄。
凌肖看出来你不太高兴,但没有先开口,目光从你身上扫过,又转回书页上。
不对劲。
你刚才在后山练剑,本该无法穿过你护体真气的雨水,在你灵力运转突然断掉的一瞬间,劈头盖脸砸在了你身上。
你很快稳住心神凝起真气,但夏天的雨太急,还是打湿了大半衣袍。
凌肖的感知连在剑上,这些他肯定也知道,这时候他可能会别扭地关心,可能会借此笑你,总之不会无动于衷。
太不对劲了。
你在石桌对面坐下,
“凌肖,你在看什么?”
凌肖还是不说话,只抬手把书立起来。
你看到了封面上龙飞凤舞的十个大字:太上洞玄灵宝素灵真符。
书名让你这个铁骨铮铮的剑修两眼一黑,你抱剑趴在桌子上颓然道,
“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符修假扮的,哪有剑灵专精阵法符箓的。”
凌肖翻书的手顿了下,很快又继续翻,他低着头,没让你看到眼神的变化。
他有时候也真怀疑你没失忆,怎么什么都知道。
虽然不呼吸也不会死,但他生前当人的时候习惯了,现在还是会靠呼吸调整状态。
轻轻吸了一口气,凌肖总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别管,我跟别的剑灵不一样,我是唯一的。”
大概是你努力找下一个话题的意图太明显,凌肖被你盯地也看不进书了。
他把书扣在桌子上,嘴角勾了一点笑,主动问道,
“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
这下不用再没话找话了。
你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期待,但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蜷起来。
最近你有点模糊的预感,好像身体里有一种熟悉的力量,借着春天万物生发的契机一并回来了。
你能想到一种可能性,但那实在渺茫,你甚至不敢有多余的期待,怕一朝希望落空,你会更失望。
凌肖这几天的反常,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呢。
反正他也知道,你就没什么可挑的了,干脆全都说了。
“这段时间我的灵力运转总是时断时续,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担心,反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放松,像……像进阶前的预兆?”
你现在还没到金丹期,但莫名觉得自己失忆前应当经历过好几次进阶,现在的感觉跟从前略有不同,但大差不差。
剑灵的灵力来自剑修,很多时候剑灵对剑修的修为,比自己还要熟悉。
凌肖没再刻意绕弯子,
“终于发现了?我还以为要再等几天呢。”
凌肖总是把情绪表露得很浅,无论是饶有兴味、杀意外露、冷嘲热讽。
这种“浅”并非指他情绪波动不大,可你总觉得他心里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他在你面前很矛盾,既收敛又放松,你很难完全触及他最纯粹的心绪。
但这次你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开心,像摘星的少年,在风里接住了只属于自己的星辰。
好像离你想要的答案越来越近了,你忍不住握紧了寒霄,
“是我的…….我的根骨吗?”
“嗯,没错。”
大概是你的表情实在可怜,希冀都写在眼里,凌肖也不忍心拖着。虽然他很喜欢看你这样,眼睛睁得很大,微微发红,像小兔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怪可爱的。
但这件事不一样,他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告诉你。
“我说过的,你一定能恢复。”
得到肯定的回答,你一时激动从桌边的石凳上跳了起来,开心的话没说出口,膝盖就磕上了桌沿,尖锐的疼痛硬是把你卡在喉咙里的欢呼堵了回去。
凌肖从对面瞬移过来都没拦得住你。
他扶着你坐回去,没忍住笑出了声,
“怎么这么笨啊。”
你被桌子突然袭击,眼泪不受控制,但你也在笑,这点磕伤不算什么,真气转一圈就没了,根骨能恢复的喜悦更大,你不在乎这点小伤。
你抓着凌肖的衣袖,一时间自己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凌肖,谢谢你,我没…..我之前甚至怕自己一辈子也没办法恢复。”
不会的。
凌肖在心里想着:
就算实在没办法,还有我,你的根骨在我这里,我就是你的根骨。
但他没把那些乱成一团的心思表现出来,
“应该谢的是师父,他老人家现在还差几味药材,我们先去采水龙骨,它不好买。”
你把自己贫瘠的医术知识过了一遍,觉得不太对,于是底气不足地反驳道,
“凌肖,不要想当然认为我们剑修都没文化,再没文化我也知道,水龙骨在江南遍地都是。”
水龙骨不就是石岩姜槲蕨吗,江南的林子里到处都有,越往南越多。
“啧”,凌肖挑了挑眉,“当然不是普通的,是只在雾灵山北麓生长的水龙骨,只有那一丛能在江北活下来,这东西不难摘,但用得少,所以卖家没几个,鉴别也困难,不到入药那一步,很难把它和普通水龙骨区分开。”
原来是这样。
真好,今天你不仅得知了自己修炼一途仍有前路,还学到了一条岐黄小知识,实在是双喜临门。
(三)
雾灵山在燕赵之地,当前虽是炎夏,但七月流火的时节,山里并没什么暑意。
如凌肖所说,这东西并不难摘,尽管如此,这次出来你也没有再去大宗门里接任务,专门走这一趟,就只为了水龙骨。
下山的时候,凌肖隔着很远就感觉到了一股庞大但驳杂的灵息。
他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好像认出了什么,但暂时也不太确定。
你小心地把灵力大范围铺开,仔细分辨了一下,
“不像是同一门派,应该只是散修组队来这里历练。”
凌肖也点头认同,但他还是很在意那其中的几个人,总觉得感知到那几丝灵息之后,他心底就杀意渐盛,灵气也躁动不安。
难道是敛山剑派的漏网之鱼?现在成了散修吗?
你感知到剑灵的变化,正要询问,凌肖突然带着你向右撤了两步。
与此同时你后面响起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师姐?三师姐?是你吗?”
你转过头去,发现方才说话的是个穿着墨色窄袖衣袍的青年,背后同样背了把剑。
他见你回头,眼睛都亮了亮,
“师姐,真的是你,你还……”
“谁是你师姐,别乱喊。”
凌肖从你身侧迈出来,待看清了那青年的脸,却愣怔了一瞬。
方才凌肖站在槐树的阴影里,正好是青年的视线死角,剑灵现在又没有灵息,青年没能发现。
此刻看到凌肖,他也露出些震惊的神色。
他本来是不太确定的,毕竟你现在的样貌,比起当年算是长开了些,又因为根骨重伤而消瘦许多。
现下看到你身边的凌肖,他才终于确定他没认错,你没有死,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只是修为似乎跌得厉害。
他不自觉向前,“师”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横在身前的剑鞘逼退两步。
“你还敢过来”,凌肖举着剑往前一步,把你和他隔开,“我当年就说过,敛山剑派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凌肖!你屠我师门,本就为天道不容,如今还这般放肆”,他的表情继而变得急切,好像急于向你澄清什么,“师姐,我那时不知道,我没有……”
“闭嘴!”
长剑呛啷一声出鞘,凌肖提剑就要朝对面的青年砍,起式好似就奔着要人命去。
你好悬没拉住凌肖,最后催动剑契才勉强把他拦下。
“你等等。”
你把凌肖推到身后,转而看向黑衣的青年,
“我不太记得往事,你说是我师弟,还说凌肖屠你师门,有何证据?”
凌肖被你拦下,对方压力骤减,他的神情有些仓惶,
“师姐,你——你不记得了?”
凌肖在你身后冷笑一声,
“对,她忘了,你说吧,让我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青年看了看你,又看了看凌肖,看着你的剑安安稳稳地被凌肖拿在手里,没有半点排斥,他沉默下来,不知从何说起。
当年的事,他算不上参与,所以凌肖没对他动手,但他也不曾做些什么来阻止。
可他能做什么呢,凌肖当时削肉剔骨也要救你,他自问做不到那个地步,如今确实无甚可说了。
方才你一看到这人就隐约觉得额角抽痛,听他和凌肖一来一往地说着你忘了的那些事,眼前更是时不时闪过凌乱的画面,疼痛愈演愈烈。
等你又挨过一波,觉得不再动一下就发晕,才勉力抬头,发现那个“师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嗯?他人呢?”
“走了”,凌肖懒得管你师弟,他只是看着你,“你要去找他吗?”
“那倒不用,可他说……”
“他说的没错。”
凌肖神情淡漠,眼底却藏着偏激的火种,仿佛你的回答会变成燃料,一不小心就点起燎原大火,
“他真的是你师弟,我也确实血洗了你们师门,你的根骨……也是因我而毁。”
他在陈述似是而非的事实,没多少把握,然而自负的赌徒从不在乎玉碎。
他重复道,
“你会怨我吗?你要去找他吗?”
说的是问句,可凌肖的手紧紧环在你腕间,用力到指节都泛白。
你走不了。
当然,你也不想走。
剑灵的生命全靠神识与灵力维系,心神震荡对灵体是大忌,凌肖不该被你那个所谓的师弟扰乱心神至此。
你也不知道哪来的错觉,好像是面对凌肖时很自然的动作,你倾身上前,不管不顾地在凌肖嘴角碰了一下,向前的力道太大,你一时收不住,牙齿好像都磕了一下。
一触即分,大概算不得一个吻,你后退的时候发现凌肖的唇线下缘有些深色的痕迹,似乎硌得不轻。
“呃,我可以解释。”
事情变得尴尬了起来,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变成了登徒子,只能怪美色误人,但你不能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凌肖被你亲了一下以后,神情还是没什么变化,态度却明显软化了不少,你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尖锐的气息变得平稳,不再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得到个血淋淋的答案。
于是你也平静下来,顾不得尴尬,很快斟酌着词句道,
“其他的事我不清楚,但你不会害我的,凌肖,虽然我不记得,但总有些模糊的印象,如果我的根骨真的因你而伤,那我一定也心甘情愿,我……”
你剩下的话被迫咽了回去,因为凌肖突然伸出双手捧住你的脸,手指环在你颈侧,虎口刚刚好分别卡在你下颌两边,指腹从你唇角划过去,你要说话就必须顶开他的拇指。
他凑得很近。
你们的唇间也许只能放得下一线清风,或是一滴冷水一片柳叶。
虽然你很想把这点距离抹掉,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挑明,因此不得不做一个煞风景的坏人。
“以前的事,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吗?”
到了这一步,你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凌肖是你旧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这事其实你也早就或多或少察觉了。
凌肖绷着嘴角不说话,沉默着离你远了一点,放开双手,垂着眼睛去拨弄你肩上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了句话,但你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他不太情愿地重复道,
“我说——是你不愿意。”
?
你觉得这锅背得很没道理,且莫名其妙。
“我不愿意什么?”
但凌肖看起来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没什么,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他别开脸没有看你,只把寒霄放进你手里,你收起长剑,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得到你的回应后就散成剑光回到了剑里。
你全然不知凌肖到底在顾虑什么,这之后你回藏锋阁等他,可两天后他还是没有出现。
第三天你越来越觉得哪里不对,硬要说的话,大约是修士的灵性直觉,总之你实在不愿再等下去。
好在剑修与剑联系紧密,剑灵附在剑上的时间里,一般都会出现在剑修的识海。
你坐在院中树下,把寒霄横在膝头,闭眼凝神片刻后,你堪堪稳住自己,内视灵台紫府。
识海是一处不受天地规则束缚的空间,它更像梦境,是本体潜意识的具现。
你的识海中空无一物,凌肖不在这里。
目之所及只有漆黑的天幕,偶尔闪烁的苍白星光,和时不时响起的雷声。
对了,雷声。
识海空间内与外界不同,这里的时空转换全凭你心意进行,只要你想去到雷声源头,你就能出现在那里。
再次睁开眼,你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层血色的水面上,凌肖就在你身前不远处,单膝跪着。
他身上缠了几道虚空中伸出的铁链,火红的涟漪从他的膝盖下方荡开。
像被一根铁钉刺入太阳穴,尖锐的疼痛感毫无预兆地在脑海中爆裂,你被疼痛束住手脚,无法向前挪动半分,只能跌在血色的水面上蜷起身体,紧紧捂住轰鸣作响的耳侧。
不知过了多久,痛感才勉强缓过大半,你费力把自己从水面上撑起来。
这次无论你如何动心起念,你和凌肖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变动。
你只好踏着血,踉跄着朝他走去,一步又一步,如同走过被你遗忘的漫长心路。
随着你越走越近,凌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左手覆住了自己的半边脸庞,微微低着头,整个身体都在细细发抖,像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血顺着衣袖、领口和下摆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腰侧的衣服也被血染成了深色。
明知这只是他的神识,你却不敢碰他,只能跪坐下来,颤着手扶住凌肖的肩膀。
离得近了,你才看清凌肖被挡住的半边脸。
……几乎只剩了骨头。
铁链动起来,像蛇一般伸长,把你和凌肖绑在一起,他却始终没有看你,只是撑着侧脸发抖,血和泪从他另一侧完好的眼眶里滚落,你终于听清了他在念什么。
是你的名字。
他在切肤剧痛中一直念着的,是你的名字。
他说:别怕,我来救你了。
你又想起那个梦。
同一个梦,反复出现,但你每次醒来都不记得。
此刻那个梦,连同过往的记忆,呼啸着奔涌而来。
梦里你看到凌肖的身形一点点消散在半空。
先是渗着血的皮肤,再是隐隐约约闪着金光的经络,皮下血肉,五脏六腑,最后是森然白骨。
他在祭剑,祭品是自己。
可你像被魇住似的,连抬起手指都做不到。
不能死,他不能死!
喉咙里全是血,你喊不出声音,稍一启唇又被血呛回去,大颗的泪顺着眼角滑进鬓发。
凌肖转头与你目光相接,他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这次他没有理会你的话。
他一定要带你走,哪怕死,你们也不会死在这里。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你终于驱动手臂向上抬了抬,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不能动,并非是被魇住,而是手筋被挑了一半。
新魂不像厉鬼,最怕兵器凶煞,稍不注意就被煞气冲散了,要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固魂才行。
手腕经脉断了,你就驱动许久未用的魔气,蓄力扎进了琵琶骨。
皮肉破开的声音让你绷紧了身体,你从没想过触及白骨是这样的剧痛,你无法自控地发抖,伤口因你的颤动而撕裂得越发严重,血在你肩下积出一个浅浅的水洼,又一点点漫出去,融进凌肖方才留下的血迹里。
你太想就此停住,想弃之不顾,想将自己沉入黑山白水,不再面对抽筋拔骨的痛苦。
可是,可是……凌肖不该就这样消弭于天地间,你们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太多的不应该支撑着你,就这样一下又一下,清醒着拆了自己大半幅根骨,堆在剑身周围,用以为凌肖固魂。
梦境到这里就戛然而止,远处的雷声像一记重锤咚隆击落,将识海化作迷雾缭绕的幻境。
血水争相上涌,漫过你的脖颈,挤压胸骨,再漫过口鼻,呛进喉咙,刺痛眼睛。
你在血海中窒息。
下一刻你努力伸出水面的手终于有了落点,血色的视野慢慢掺入了别的颜色,梦里的窒息感太真实,以至于你醒来后还咳了好久。
“别怕。”
凌肖已经从识海里出来,恢复了实体,他把你抱在怀里,掌心贴在你脑后,手指穿过发间。
“我没事了。”
你的额头抵在他胸口,手指在他腰后收紧,尽力转移注意,感受衣料在你指间皱起,又顺着指缝溢出,就这样强忍着熬过了这阵呛咳。
“凌肖”,你能感觉到自己眼眶周围又酸又痛,却流不出泪,只是睁着通红的眼望向凌肖,不知是在问他还是问自己,“是我做错了吗?我不应该喜欢你吗?我让你难过了吗?”
凌肖伪装得天衣无缝吗?
不是的。
凌肖不愿看你接近任何阵法,西月山下的村民对凌肖那般熟稔的态度,不是你养伤的那几个月能建立起来的,有人想抢剑灵时直言要挖你根骨,凌肖的反应异常激烈……
那么多端倪,你发现了,但都刻意忽略了,不是凌肖瞒得有多好,是你自己不愿拿回那些记忆。
凌肖都知道。
他知道你总是做那个梦,知道你不愿想起来,甚至知道你有时会偷偷对剑倾诉心意,你以为他在剑里休眠,其实他什么都听得到。
他早早就听你说过同样的话了。
在他还是活人的时候,在他以身祭剑之前。
这些话,凌肖早在多年前一个寻常夏夜,迎着西月山的朦胧细雨飒沓山风,就听你说过了。
芙蓉塘外有轻雷隆隆炸响,窗外的荼蘼花浸在夏夜的雨里,你的眼睛浮着浅浅一层碎光,他的心绪从此再也不受自己控制了。
不,不止这些。
你们甚至已经结过契,行过周公之礼,是天地都承认的道侣了。
凌肖自己也经常诘问自己,诘问记忆里的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看着你独自患得患失,故意拉远你们的距离,他到底是在折磨谁?
他生前只尝过爱里的甜,不知道爱还有这般苦涩的一面,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就如同不能叫醒梦游的人,既然你潜意识里想要忘掉,凌肖就不能硬把你丢失的记忆还回去。
时间久了,凌肖产生了很多从前绝不会有的想法,哪怕你对着寒霄诉说喜欢,他也故作不知,不予回应。
二十几岁的凌肖已经和你成过亲了,他在你面前收敛了棱角,但还是会把温柔藏进带软刺的外壳里,并不会扎痛你,只让你心头酸涩。
但剑灵不一样。
凌肖的神魂受剑气冲撞,关于你的记忆,他总会反复忆及情绪最浓烈的几个瞬间:与你初遇、成亲……你被法阵缚在地上、你抽出自己的根骨。
剑灵身上带着兵器的冷厉和锋锐,拔剑出鞘时杀意铮然,剑身未至,剑气就已如虹贯日遮天蔽海,张扬肆意地宣告自身存在。
收剑回鞘后仍是冰凉的,你用手指握住剑柄许久,他才会回馈你一点温度,但极有存在的实感,你知道他总会在身边。
所以他更像十九岁的少年凌肖,在别人面前锋芒毕露百无禁忌,在你面前也端着冷酷的架子,一句喜欢都要别扭两三年才肯说出口,此前还要装作不经意般探探你的口风,看似随意地丢出一句“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像偏执的燎原野火,像少年的倔强眼神,在他自以为的角力场中,剑灵半步不肯让。
你敢忘了他,他就敢不理会你的喜欢,公不公平是他说了算。
哪怕你对前尘往事一概不知。
凌肖却记得。
他片刻不曾忘。
(四)
从前那些事,放眼整个修真界,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单独落在了你们头上,就变成了无法翻越的高山峻岭。
明面上的起因,是你魔修身份暴露。
你生在魔修世家,却长了一副天生聚灵的先天灵体根骨,不修灵就是死路一条。
暗地里的起因,是你所在的敛山剑派,早知你根骨绝佳,是被夺舍的好材料。
但夺舍只能一人获利,几个长老争执不下,最后各退一步,借诛杀魔修之名,挖你根骨炼器。
你的魔气一直藏得很好,很多时候你都忘了自己是魔修,你和凌肖成亲时,本该由双方各出一缕灵力,供道侣契落成,但你的魔气也被一起引了出来。
其实哪怕没有这件事,他们总会找其他理由挖你根骨,就算你不是魔修,他们也会想办法让你是。
但这件事一直是凌肖心里一个不大不小的结。
敛山剑派诸位长老率领精锐弟子,将你扣在了名为诛魔,实则化骨的阵法里。
那些人或许知道长老的真实目的,又或许不知道,但只要能除掉“魔修”,拿到长老们承诺的法器,谁又在乎你呢。
凌肖赶到的时候,你的四肢筋脉已经被挑了一半,三枷九锁加身,你插翅难逃。
凌肖是凡间皇室的第二个皇子,他的出生并不被期待,他也习惯了在众人的猜疑中长大,在敌意和忌惮中,孑然一身地前行。
师父问他要不要入修真界的时候,凌肖没有半点留恋地答应了。
这许多年来,他能完完整整拥有的,也不过只有一个你,可这一刻,他连你也保不住了。
他以为,把那些曾经说不得的隐晦心思宣之于口,就能得到最好的将来,得到他前半生中少有的珍重心意。
但他算不透天机命数,也堪不破尘缘人心。
到了这般地步,凌肖也没感受到所谓的悲伤或愤怒,他向来不屑于那些面目狰狞的情绪。
他只是太想带你离开这里,不惜一切。
他把你的寒霄剑放在身旁,左手手掌握紧了剑锋,剑身即刻遍布暗红的血迹。
他把修为、命数,甚至骨血和皮肉都拿来祭剑,从此他便不再存于世间。
遇到你之前,凌肖也曾想过,若有一天他死去,来生愿做山石做草木,哪怕只做一线清风,怎样都好,但求永不落红尘。
可他偏偏遇到你,会夸他随意挥毫的画作,看到他的时候眼睛都亮起来,还会为他准备生辰礼。
你会爱他。
凌肖并非觉得这世间不好,有很多事,他也喜欢的,只不过,若下次有得选,他不愿再来人间一趟了。
就因为世间有你,他终于懂得眷恋,懂得牵绊,诸般不舍都从荒芜心间争先恐后地蔓出来。
他想长长久久地陪着你。
刀光剑影织成厚实的大网,凌肖松开你的手,拂去眼角血迹,单手提剑迎上漫天寒光。
那一瞬人间仿佛山岳颠倒,江河回流,草木生灵都为之颤动。
现在想想,凌肖都觉得他当时是走火入魔了,偏执得吓人,差点就当着你的面把自己毁得形神俱灭。
他祭剑后,你生生拆了自己大半副根骨,又取心头血搭了个聚灵阵,帮他聚灵固魂。
好在遭人哄抢的先天灵体名不虚传。
临时搭起的聚灵阵法虽然简陋,但阵法材料名副其实,这才保住了他完整神识,让他以人魂入剑,成为剑灵。
凌肖从回忆里抽身,这段记忆从火红的婚服开始,又由满地干涸的暗红血迹结束。
他努力把大片的红色忘掉,径直迎上你的目光,
“你没有错。”
“是他们看重你先天灵体,伺机夺舍,但谁都不肯让步,只好借你魔修身份发难,整个敛山派金丹以上的人几乎都在,我没办法,祭剑……可以提升修为,你为了帮我固魂,拆了大半根骨。”
一日血泪,半山尸横,被他浓缩成短短几句话,几乎算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也绝口不提他被困在剑里的日日夜夜。
师父恨铁不成钢,把他从头骂到脚,
“你小子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你师父我是闭关了又不是死了。”
能不生气吗?就是闭了个关,徒弟和徒弟的道侣差点全给折腾没了。
凌肖那时候还只是一缕神魂,没有人形,也不能说话,师父只能跟他单向交流,他不能也不敢回嘴。
因为如果再来一次,他大概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
他不说,可你能想象,凌肖是怎样以一个初识的剑灵身份陪在你身边,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应对你自以为的初见和相处。
曾经执手拜堂的人,再也不能触碰,用命换回来的人,再也不记得自己。
几个月前藏锋阁的那个夜晚浮现在眼前,你问他为何从不变换形貌。
现在你才明白,他为什么不会幻术,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剑灵一样随意化形。
只因为凌肖并非天生地养的剑灵,而是以人魂入剑,他祭剑时才二十四岁,如今半鬼半灵。
他被困在死去的那一刻,再也不能脱身了。
——
“我试过把记忆还给你”,凌肖点了点你的眉心,“可你疼得神志不清,差点就真气逆行,是你……不愿意记起。”
“你不愿想起来,我可以陪你一起忘。”
凌肖只说了短短几句,但过往的真实又怎么能被三言两语盖过。
不一样的,你的记忆,你真切的痛苦和挣扎,你遗忘的爱意与愿景,不能只存在于对方的口述里。
你再次要求凌肖把记忆还回来,他依旧犹豫,手指搭在你眉上,指尖从眉尾划到眼角,又落到侧脸,动作轻缓。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露出一个笑,拇指滑过你眼下的动作带了点安抚的意味,
“好。”
凌肖摘下坠在颈间的蜻蜓眼,放在指尖轻巧地转了一圈,他拉着你的手覆在上面。
蜻蜓眼亮起浅淡的荧光,覆盖范围慢慢扩大,最后把你也笼罩在光下。
你的肉身陷入沉眠,意识依旧清醒。
虚空中出现大片扭曲的色块,然后很快固定下来,它们变得更加清晰,最终形成了一副暗色调的山景。
凌肖的身影遥遥出现在模糊的前方,那里是山路尽头,道路被猛然截断,只剩了山巅的一处断崖。
他背对着你,头也不回地朝悬崖绝壁而去,云海翻腾着席卷山间,被风簇拥着穿过悬崖边横生的松木,最后化成霜色的白露,沉沉坠在你们的衣角,仿似青山垂泪。
你想劝他回头,怕他被幻象所惑跌落山崖。
可你和他的距离始终无法缩短,没办法走到他身边,你想叫醒他,又发不出声。
凌肖——凌肖——
回头看看我,我就在你身后啊——
下一刻山风骤起,云海变幻,满山的树叶都随风颤动着簌簌作响,仿佛整座山都在回应你的焦灼神思。
凌肖前行的身影终于停下,半掩在升腾的烟霞之后,明亮的月光穿透雾气披在他肩头。
你同时也停住脚步,因为你听到身后有人叫你,那道声音穿过了山间层层薄雾浓云,已然有些失真,但你仍认出了它的主人。
你看着前方凌肖的身影缓慢掩进雾气里,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解下背后的剑抱在怀里。
冷硬的剑鞘紧贴着你,金属浮纹硌在你手心,你侧着头摸了摸剑格,慢慢转过身。
真正的凌肖,你的道侣、你的剑灵,正站在你身后丈宽的山道上,蜻蜓眼悬在他锁骨中间,闪着淡色的荧光。
他朝你伸出手。
你听不清他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口型,但是没关系,只要他在这里就好。
云雾似乎变得浅淡了许多,蜻蜓眼的微光伴着月色照亮了你来时路。
长夜终有尽。
你下意识往凌肖的方向踏出一步,又忽地停住,然后重新收紧双臂,抱紧了自己的剑,回头望了望已经没有凌肖幻影的茫茫云海。
原来被幻象魇住、不肯回头的,从头到尾是你自己吗……
意识逐渐归拢,你感觉到自己似乎躺在后院石台上,周遭只有水滴穿林打叶的声响。
你没有睁开眼睛,但凌肖知道你已经从幻境里脱离,他的手指贴在你眉尾,拭去眼角滑落的几滴泪,而后张开手掌覆在你眼上,盖住薄薄一层眼睑下震颤的眼睛。
最初泪水坠落无声,喉间的哽咽压得你舌根生疼,你咬紧下唇,牙齿深深嵌进肉里,血丝蔓到下颌和唇角。
凌肖用另一只手卡在你嘴边,把你鲜血淋漓的下唇从齿间拯救出来。
他覆在你眼上的手已经浸满了泪,你抬手向上握紧了他遮眼的指尖和手腕,他才低声叹道,
“错不在你。”
这四个字轻飘飘落了地,你才终于把哭声放出来,混进外面的阵阵惊雷里。
怎么会不在你呢?
是你怀璧其罪招致横祸,是你自以为是抛却前尘,是你总觉亏欠凌肖良多,也不愿面对根骨尽毁的自己。
是你执迷不悟,放任烈火灼心,把从前旧事烧了个干净。
你反复做同一个梦,梦到凌肖祭剑的那天,醒来又忘掉。
可凌肖怎么忘,他被困在一柄三尺有余的剑上,祭剑后最初那段时间,无知无觉,日月不识,耗尽心力才勉强能像如今这般维持人形,哪怕到了现在,也不能离开剑身百丈以外。
他本来是多自由的人,潇洒恣意,他的人生有广阔天地,万里山河,乾坤既大,草木犹青。
凌肖似乎看出了你的想法,他捧起你的脸,让你们的视线持平,
“你觉得,我被你困住了?”
你觉得凌肖好像有点生气,但没明白理由,谨慎地控制着幅度点了点头。
凌肖被你气笑了,转了这么大的圈子,亲也成了,道侣契也结了,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记忆也拿回来了,你还是对他有所保留,还是没能坦然接受这份爱。
怪不得话本子里都说:爱是常觉亏欠。
原来是你在提供原型。
可惜这时候时机不太对,不然他真想直接带你亲身回忆一遍洞房花烛,身体力行地告诉你:咱们俩这辈子都分不开,别再说什么谁欠谁的话了,听着就烦。
但毕竟是结过道侣契的成熟男人了,要稳重。
成熟男人凌肖低下头深呼吸了几次,费了大劲把情绪稳定下来,才抬头认认真真道,
“别说是一把剑,就算是山间林木、海边礁石,生来就被定在一处,我也不会被困住。”
他把你的头发拨到耳后,直直看进你眼底,
“若心能高居万里层云之外,身便不能梏我分毫,生死也无妨。”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你知道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既入道门,自是不该囿于生死,可若知道就能做好,世上又怎会有诸般苦楚。
“何况,祭剑是我心甘情愿,我喜欢你,想救你离开那里。”
凌肖微微勾起嘴角,又捏住你的脸颊轻轻拽了拽,
“而你呢,你就只想着大家各自两清,然后永不相见,嗯?”
他从剑里醒来尚且庆幸你还活着,哪怕你重伤未醒,哪怕他已然非人。
那时候他不能化形,也不能发声,只是作为一缕神识环在你身边。
偶尔去远处看看,但大多数时候凌肖都附在剑上陪你。
他记得那些惊惶时日,整颗心都像在滚水中煎熬。
只要你能醒过来,他想,大难不死,你们一定会有自由、肆意的将来。
可他好不容易等来的,却是一个用陌生眼神看他的你。
“对不起,凌肖,对不起,我不想忘了你的,我只是害怕……”
如果是你,大概也很难接受凌肖某天不再记得你,把你们共同的过往埋进脑海深处,只为了跟你互不相欠。
“怎么又哭了,别哭别哭。”
凌肖把稳重扔到了九霄云外,又手忙脚乱起来,毕竟他只是个三岁半的剑灵,跟成过亲的男人没法比。
他喜欢看你笑,你生气要打他也可以,他乐于看到你的眉眼因他而变得生动鲜妍,唯独怕你难过。
“别哭啊,哎,我没怪你。”
“别哭,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失忆了也喜欢我,我是故意没理你的。”
“你不记得也是好事,我们能再成一次亲了对不对?”
应该要说的,你要说出来,告诉凌肖,让他知道,知道你刻进骨里的爱意。
你尽力平复呼吸,睁大眼睛,擦干被泪水模糊的视野。
然后凌肖的手被你一把抓住贴在胸口,动作之迅捷让他都愣了一下。
“凌肖,我用根骨和心头血为你固魂,也是心甘情愿,我也喜欢你,我想救你。”
这次凌肖的笑意终于漫进了眼睛,瞳仁的颜色都加深了一层,他反握住你的手,贴在自己侧脸,
“嗯,我知道。”
耳侧有一阵风经过,带起荼蘼花瓣簌簌下落。
凌肖半阖着眼睛,另一只手伸出去,五指随意屈伸了两下。
不过拦了几缕风,就虚虚握住了满手的花瓣,他齿间甚至还咬了一片。
金色的眼睛隐在眉骨的阴影里,定定看着你,他却不说话。
你往他的方向倾了倾,抬手抱住他的腰,他才俯下身,左手按在你后颈,低下头,隔着薄薄一片花瓣吻住你。
他的气息掩在荼蘼的味道之后,你悄悄探出齿尖,把花瓣连同他的下唇一起咬住,脆弱的花瓣登时破裂,你舔到裂口处流出的汁液,清苦的木质气味便同花香混在一起,在你们唇齿之间炸开。
如今已经进了八月,暑气消散,按节气来算,刚过白露。
白露……白露……
凌肖看着花瓣边缘凝出的几滴露水,蓦然心头一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站在岸上同伊人隔水相望,想折一支蒹葭,就要泅河渡海,越过重波骇浪。
他为自己选的路,也是道阻且长。
所幸伊人愿意对他说喜欢,这条路,他已经不需要再走下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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