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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5 月, 2024 10:11 下午 #3435TE3EA参与者
龙骑醒过来第一时间就从床板上弹起来,瞪着我大喊一声:“异端者!!”
届时我刚包扎完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眼看好不容易止住血的地方又在往外渗红,我一掌把他按回去躺下:“谢谢,你也是。”
我在云雾街的一堆货箱中间找到了他。
他气若游丝,一条手臂脱了臼扭成诡异的角度,身上盔甲七零八落,露出被血染黑的里衣;缺了一半的头盔扔在身边,和被砸烂的箱子里滚出来的水果野菜混在一起。他伤得很重,颤颤地呼着白汽,身体里几乎流不出更多血了,只能用几近扩散的无神瞳孔望着我,连一句救命也说不出来。
我认得他。就在一个月之前,我同他一样被人追杀,从高处的街道上跌下来,砸在同一个货棚里。那些人的头领正是一位龙骑士——正是他——用冰冷的声音宣布要当街杀死我这个异端。
眼下他也落得如此境地,我可以一剑斩下他的头颅,甚至不需要挥动大剑,只需用尖利的手甲沿着他身上的裂口伸进去捏碎他的动脉——
就差一点,我还是停了下来。
恰好从云缝里漏下一丝阳光照进这阴暗的一角,我得以看清他脸上那泛着暗淡反光的东西。那不是血,是龙鳞,从衣领里攀上脖颈爬上面颊,他的一只眼睛也同样变异,橙红斑驳的虹膜裂出一道竖瞳,像一颗龙眼。
他正在变成龙。
所以我还是把他带了回去。我的藏身处在西部高地最寒冷的废墟之下,谅是神殿骑士也无法顶着风雪搜过来。暖炉里塞着加倍的柴火烧了三天三夜,他终于是醒了过来——而且还有力气喊我异端者。
接着他因为伤口裂开的疼“嗷”的一声缩回床上,但依然警觉地盯着我。想来他也不会记得我是那个一月之前险些死于他手的暗黑骑士,我向他表示我并无敌意,但他依然拒绝我靠近(虽然这是我的床)。
倒也无所谓,我从炉子上端来两大碗肉粥,一碗放在床头柜上,一碗开始自己喝。他依然绷着不肯吃,大概是怕我下毒;我也不劝,当着他的面把两份都吃了精光。
这样在他咕咚的吞口水声和我唏哩呼噜的喝粥声中又过了一天,他总算忍不住了,在我吞下第一口汤后一跃而起抢过我的碗开始狼吞虎咽。他太饿了,以至于我把第二个碗送到他手上时看都没看一眼,一口咽下一半,然后开始吐着舌头哀嚎:“噗哇——这什么?!”
“药,”我说,“没下毒。”
一些顽强的黍麦在这样的低温中仍能存活,我收集了它们的种子,种在屋后的雪松下,这便是我们这几天主食的来源。除此之外还有些块茎类植物,以及好不容易移植来的野草药,有松树的树冠为它们挡雪,它们也能勉强在冬季以外的季节生长。
龙骑的态度自那之后就和缓了不少。大概从他喝下龙血那刻起,他便清楚他不可能再回龙骑团、再回伊修加德,他的人生完全被颠覆了,只是还需要时间去适应。
所幸龙化的症状并没带来很多不便。它发展得很缓慢,只是他皮肤上的鳞每天变多些,新生的鳞像鱼皮那样柔软。他晚上有时会陷入梦魇,身子突然抽搐一下,简陋的木板床发出砰咚一声。这时我会从沙发上爬起来看看他,有时他也醒着,显得很抱歉,我便告诉他,夜里定期醒来只是我的习惯而已。
他恢复得很快,不多时便能下地帮我照看作物,甚至有一次突发奇想要去冰湖捉鱼。我认为那湖里已经不可能有活物了,没想到他真的凿开了那三尺厚冰,赤着身子一头扎了进去。没多会儿湖水开始泛波,冰洞处激烈翻涌的水面甚至有泡泡冒上来,我担心他溺水,衣服都没脱完就跳进水里——然后一条巨大的鱼带着他连着我一块拱出了水面。
鱼在冰上滚了三圈,无助地仰躺着打摆子;我和他叠在一块儿,一边大喘气一边发抖。龙骑扒着我的肩剧烈地咳嗽,咳着咳着忽然大笑起来,他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却笑得那样开心,笑声在冰面上四处奔散,撞到岩壁变成回音弹回来,一时间整个冰湖上都是放肆的大笑。他趴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他胸腹的起伏,他的声音同样回荡在我胸腔里嗡嗡作响。
我平时话很少,他话也不多,我们像(好吧其实就是)两个不熟的室友一样既没什么交流也没什么表情,见到他笑还是头一回。
我问他:“你笑什么?”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里也全是笑意。
这之后我们当然毫无悬念地发了烧,两个人盖着毯子耸着鼻涕窝在炉边喝鱼汤,炖了一天的汤连鱼骨都化在里面,香得我俩鼻涕一把泪一把。这条大鱼烤了一部分炖了一部分,剩下一些腌起来,备给过冬用。
龙骑烧得比我厉害。他满脸酡红,拽着我的胳膊不让我去洗碗:“哎我说,你看到我的时候,就没有一点害怕?”
“怕什么?”我反问他,真心实意的疑惑,“你当时都快死了,再说龙骑士我也不是没杀过……”
“不是呀!这个,”他向我展示手臂上的龙鳞,“看到这个了还把我带回来,不怕我变成龙吃了你吗?”
“既然你也是被他们陷害的‘异端’,我便有义务帮你;若你对我有敌意,再杀了你也不迟。”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龙骑从未对我解释他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我猜大概就是被同僚陷害喝下龙血,找个合适的理由杀他灭口,至少也是把他赶下那个位置。既然已经出了此事,他对教廷的信仰当不再会那样狂热。不知为什么,其实我一开始便觉得,他不是那种无可救药的狂信徒。
龙骑没接话,沉默在我们之间荡开。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低声道:“但我看到你的时候,是真的害怕了。”
“……什么?”
“你是那个吧,一个多月——两个月?——之前,凭一己之力干翻了一支精锐小队,差点被我一枪挑掉头的黑骑。”
我哑然。我没想到他会记得,他手上该有不少龙命人命吧,他会记得每个受害者的样子吗,出于愧疚,还是被在眼皮子底下逃脱的挫败感?
“你明可以……呼……你明明可以直接杀了我。”
他一边说话一边喘着,我察觉到他呼气的温度比之前烫了不少,连忙起身去橱柜里拿退烧药。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凿钉子般一字一句地说:“你经常夜惊,也是因为那时候的事吗?”
——待我终于找到药回来,他已经睡着了,睡得并不安稳,眉头蹙着,两手将毯角攥得紧紧。
我开始后悔让他生这场病。他的烧迟迟未退,最难受的那几天挺过了,却日复一日地发着低烧。他身上那些鳞开始变得像坚冰一般硬,几乎代替了原先的皮肤,变成一副贴身护甲,只有腹部附近还是柔软的。夜里他常常喊着痛醒来,然后我们发现他又长高两星寸。他的背上生出黑色的刺,刺破皮肤从脊柱长出,肩胛处长出一对凸起,好像有翅膀要破体而出。
然而我却不能时时留在这里照顾他。天气转凉了,异端审问官也开始作威作福,我必须时常回云雾街,帮助那些贫民,那些吃不饱饭的孤儿,还有我的同门;过冬的物资也不见得够,不管去买还是去捡都得避人耳目。
龙骑再三向我保证他能照顾好自己,还叮嘱我别出什么事,我虽担心却也只能相信他。一开始还很顺利,他在家会按时吃药,也学会了自己做饭;但就在我快彻底放下心时,一件意外发生了:
好容易甩掉了追兵,听说会有暴风雪过境,我连夜赶回家,却没见到龙骑。屋后和湖上也没有。雪原上一个脚印也没留下,我去找他,一直走到雪水都渗进靴甲里,终于在数星里开外的一个废村找到了他。
天快亮了,山边透出灰紫的霞色,暴风雪已有将起之势,呼啸的风刀子似的喇得脸上生疼。龙骑坐在村口的废墟中,坐在一大片血泊里,旁边是带着龙骑士盔甲的残肢断臂,不知到底有几人死在这。几乎完全变成龙爪的两只手上,捧着或是他昔日同事的一条大腿,而他嘴边满是血沫和碎肉。
他看见我,爬满白霜的脸上划出两道泪痕。他的声音在发颤:“我……杀了这些……我……”
我从血泊和尸块中间淌过去。尸体们死状惨烈,没有长枪造成的痕迹,全是被生生撕开、扯出内脏。龙骑的那柄枪就插在稍远处,上面没有人血,只有一头他猎到的幼羚被钉在地上。
鹅毛大雪从我们身侧刮来,几乎要把人压垮。我也伤得不轻,有些站不住,把大剑钉在地上支着身子伸手去拉他;他却不肯站起来,继续咕哝着,低声断续地念着一个个名字,那些人的名字。
我该说些什么安慰他的,但他追捕我时那冷漠的样子忽然浮现出来,不合时宜地占据我的脑子。我心里腾起一股五味杂陈的悲伤来。不知怎的我竟然在想,如果他捧着我的碎尸,还会不会为此流泪。
最终我还是什么也没说。我跪下来,捧着他的头让他看着我。龙一样的两道竖瞳茫然地跟我对视,直到雪开始堆在我们身上,直到离得这样近也再难看清彼此,他喉咙里忽然滚出低声咆哮似的声音:
“对——不起……”
我的手忽然一空。暴雪里再难找见他的影子。
很难回想起这之后发生了什么,等到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雪早就停了,日已上三竿。我意识到龙骑大概不会再回来了,他会在某个角落悄悄变成另一副样子,我见过那些喝下龙血化身为龙的激进分子,没有龙那样挺拔的姿态,他们更像弓着背畸形的怪物。
日子再度变得无味起来,我甚至懒于打理那片小小的耕地,之前为准备两个人过冬屯了不少东西,够我用了。
然而那些人却不肯放过龙骑,即使他注定不会再回去,也一定要杀了他灭口。我最后一次回伊修加德时,城里满是他的通缉令。杀我的和杀他的人已找到家附近来了,每天都得解决掉几个。这个冬天定不能安稳了。
我开始换着地方躲藏,今天是荒废的哨塔,明天是崖上的冰洞,唯独不能让他们发现了我的小房子。万一,我是说万一,某天龙骑还想回来,除了那个简陋的小屋,他还能在哪找到我?哪怕我要死在他们剑下,也不能让他看到我的尸体横亘在门前,我们二人的避风港湾不应成为我一人的墓场,即便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
但,我低估他们的能力了。
干粮已经吃完了,秋末的冰原上也很难猎到动物,挨了两天饿,我不得不悄悄回去补给。
还没走近便觉得不对。家附近的地方扑棱棱飞起一群鸟,像受了惊吓。待到终于能看清屋子了,我的心跳几乎一瞬间停止:
还是被发现了。
屋墙塌了大半,露出同样一片狼藉的内里,锅碗瓢盆从房里滚出来散在雪地上,后院的菜地被踩得乱七八糟,秧苗全死了,一棵不剩。
我从来、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那些人还在喝酒打牌,直到其中一人被巨剑迎头劈开。我不管他们是发现了这是我的家还是只随便破坏了个屋子作消遣,我和他们从屋里打到屋外,打到我们曾捕鱼胡闹的那个冰湖边。五人之中二人很快地死了,我只需再拖死一个,剩下那两个人即便不能同归于尽也不能完整地回去。
我的腿几乎没知觉了,全身没有一处不在流血,我吼着、用尽全力劈砍。很突然地,我想到那半条还没吃的鱼,码料的时候龙骑说他能就着这个下三大碗饭,我回他说第一次腌鱼还不知道好不好吃,只能冬天再尝;现在他吃不着了,我也是,想到这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和我拼刀那人惊惧而厌恶的瞪着我。
隆隆……隆隆……
刀剑相交的铮鸣中,我听到远方传来什么声音。
起初我以为那是雪崩的声音,那些人大概也听到了,他们的攻势一顿,我乘机削下了面前那人的胳膊。他惨叫一声:“他妈的疯子!我们快——”
后半句没有了。一只带血的巨爪从大雪中探出来,抓住他的脑袋,提起来,捏碎,甩出去。
我和剩下的人一样错愕了一瞬。
是一头巨兽,不,一头龙。
冬天的龙很难找到食物,这头无翼的变种龙遍体鳞伤、神色痛苦,显然又饿又怒。所有人都立刻改变了目标。在龙面前互相争斗无异于两头肉羊互顶,只会撩起它的食欲。
一旁的人一跃而起,一剑刺入龙头,几乎横穿了整个脑袋。它咆哮一声,却并未反击,而是伸着爪子直直朝我扑来。真是不走运,我已快要脱力了,魔力也几乎耗尽,只能用剑硬生生挡下,一瞬间的冲击几乎将虎口震裂。龙不依不饶地靠近,尖爪随时能将我开膛破肚。我找不到机会反击、找不到机会制止它,只能一下一下地撑着。
眼前几乎已是一片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吼,又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走开,走开啊!”
幸存的神殿骑士大概也发现龙的目标并非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摸到了我身后。前面是龙爪,后方是利剑,发觉自己在冰面上打滑失衡向后仰去的瞬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就到这里了。我闭上了眼。
然而身体被刺穿的感觉并未到来。我直挺挺地躺摔在冰上,一下清醒过来,眼前是那头龙伸直的胳膊,指爪尖端挂着那个企图偷袭我的人。
在这一刻我看到了它——他的眼睛。
不是什么变种龙,是龙骑。他终究还是变成了这样。
最后一个人屁滚尿流地跑了,只留我一人坐在冰上,大口喘息着和龙骑对视。他也呆愣愣地望着我,过了许久许久,再张开血肉模糊的双臂伸向我。
他并不是来捕食的,我才将将看懂,他来找我,只是想讨一个拥抱。
我鼻子一酸,撑着身子站起来,丢下大剑,走过去抱住他。他差不多有一棵老松那么高,很难抱住,我整个人贴在他柔软的腹上,第一次知道龙的体温竟是如此温暖。他缓缓弯下身来,两只爪子不知道怎么放,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虚虚搭在我背上。
要是能一直这么抱着就好了。
我这样想着,随后,听到了魔法凝结的声音。
本能般的,我立刻从龙骑怀里抽身出来,抬头望向龙骑背后的高崖。那个逃兵就站在那上面,高举一柄法杖,巨大的火球在正上方的空中凝聚膨胀翻滚。该死的,我竟没看出他是一名法师!我立刻后撤两步,大声叫龙骑快走,他却没听见似的,呆呆望着我,依然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你在等什么!”我急得眼泪几乎要滚下来,“快跑啊,快——”
声音忽然梗在喉咙里。我想起在我还没认出他时他对我的喊声也毫无反应,想起刚刚那人捅进龙头的那一剑,那里是龙的听觉器官。
龙骑不知道我为何要推开他。他的眼里尽是悲伤,没有翼的龙望着我开了口,与此同时,崖上的法师释放了魔法。这一瞬慢得像一个世纪。
我听见他的声音,那是含混又低沉的咆哮,我却听出了一句不像样的通用语:
<p style=”text-align: left;”>“我嗷嗷嗷嗷爱爱爱爱爱爱爱哎你——”</p>
火焰爆开将他和冰湖一同蒸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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