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安】昨日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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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鹭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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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蛹死于抽丝剥茧之时。

     

    *壹

    2017年7月30日,蝉从树上滑落。阵雨没有让世界降温,反而成了桑拿房里磐石上的一瓢热水,触底蒸腾,让人呼吸都带着浓郁水汽。我从影院出来时是晚上九点四十分,这个夏天的炎热连夜晚都不饶人。影院门口常有售卖气球玩具的小贩,有时他们还带着自己的孩子,有个小贩的孩子跑开了,跑向马路中央,即使这个点车流量极小,这也是不安全的。我觉得我该把他拉回来,我也这么做了。九点四十一分——我猜我从发现孩子到抓住他的胳膊只用了一分钟——但足够超速的违章车辆冲上人行道。
    它没有鸣笛,只有刺痛眼睛的远光灯,突然在眼前放大的白金色光斑不知对我开启了天堂还是地狱之门。我突然想起,今天似乎是跟雷狮出来约会的。
    在漫长的撕裂性痛感后,我睁开眼,我在自己的床上,没有伤,没有血,窗外艳阳高照,空无一人。

    空调开着,冷气吹得被褥上的绒毛轻轻颤动。安迷修习惯性地伸手往身侧一摸,探了个空,他这才转过头去查看情况,另一个枕头平平的,床褥也没有任何凹陷。两人同居后雷狮还从没有独自彻夜不归过,何况安迷修清楚记得昨晚雷狮掀开被子钻进来,胳膊将他箍得很紧。
    昨晚?
    安迷修活动了下身子,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事实上他没有任何关于入睡过程的回忆,他本该躺在马路中间,等待救护车警车的呼啸,然后在医院躺上几个月——被超速行驶的车辆正面撞上,那可不是断几根骨头就完事儿的。安迷修拉开自己的睡衣,他视线所能触及的身体部位没有一处受损,活动筋骨也不见得有任何不适,但闭上眼他能想起那瞬间刻骨铭心的剧痛,和自己骨架碎裂的声响。
    雷狮的怀抱和马路中央的车祸哪个才是真实的?
    现在他没有雷狮,也没有伤痕。
    安迷修站起身,他想趁洗漱的时候看看自己现在的狼狈样,但他却发现卫生间的镜子不翼而飞,墙面上的瓷砖干净平滑,连胶水印和钉孔都没有。此刻他才感到了真正的不安,这个房间并非是他熟悉的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屋子?为什么他在这里?是有人试图在生活上模仿他取代他,还是谁刻意为他打造了这个囚笼?
    他紧张地触摸自己的脸颊,从嘴唇上干燥的皮肤,到微微突出的颧骨,甚至根根分明的睫毛。他的指腹在脸庞上来回挪动,从缓慢的试探到剧烈的颤抖,他无法从这样的描摹中获得自己五官的信息,他无法确认自己是否还留有相同的躯壳。
    他奔回卧室,去搜寻床头柜上的手机,插座上还连着有些脏的数据线,却找不到手机。安迷修扒开枕头,抖动薄被,甚至翻开床垫搜寻每一个缝隙,依然没有这个小玩意的踪影。他从卧室翻找到厨房和客厅,期间膝盖磕在床尾,脚趾踢到茶几,他疼得倒抽凉气,可又庆幸自己还未丧失痛觉。他看着腿上逐渐泛出的淤青,把眼睛睁开又闭上,终于相信这个混乱古怪的世界不是梦。
    他在牛仔裤兜找到家里的钥匙,于是抓过毛巾抹了把脸,用手指扒拉了一下头发,逃跑似的打开家门。
    安迷修清楚记得门前的路,可能就在几小时之前,他和雷狮肩并肩踩着这些砖石离开家去影院。为了避开高温,他们出门时天色已经暗了,他还记得自己推了把雷狮,让他离自己远些,挨得太近容易出汗,结果被那家伙揽过来,在众目睽睽下掠唇一吻。
    “他是个混蛋。”安迷修自言自语,这个点烈日当头,他只能眯缝着眼走路。街上很静,万径人踪灭,只可惜这不是寒江满雪的盛景,而是普通的烤化学校跑道的夏日。安迷修甚至听不到蝉鸣,他是这里唯一的生命活动迹象,他开始想念雷狮了。
    沿途也没有什么反光的东西,他尝试了很多次,依然无法找到任何一处金属或镜面映照自己的脸庞,这个失去了高光的世界像漆过后还未上釉的积木,像即将散架的乐高城堡。每处街巷他都那么熟悉,但每个细节又是那么陌生,原来不光是那个小小的房间,这整个世界都已成为光怪陆离的囚笼。
    路过顶着巨大数字时钟的银行,就是商业中心,安迷修抬头看到荧幕上方方正正显示着05:51,大概是坏了吧,他想,太阳在他正上方肆虐,早就不是清晨六点了。到达影院门口后总算有些生的气息,琳琅海报上是各式明星的特写,这是他醒来后看到的唯一人类。他认出了《极寒之地》的海报,金发的塞隆眉毛隐匿在刘海里,眼窝很深以至于她的眼睛几乎没入阴影,这很像雷狮,安迷修禁不住联想。雷狮和塞隆都是天生的万众瞩目,这类人一举一动都向周围人辐射自己的荷尔蒙气息。
    安迷修清晰地想起电影情节,塞隆用纤细的手臂和修长的腿击倒魁梧的男人,她身后色彩斑斓的柏林墙在阴沉的天空下愈发醒目,里面有鲜血淋漓的肉欲,还有缠绵悱恻的情欲,影院里她在床上的喘息袭来,雷狮俯身把手探进他的衬衫。
    他不能预知电影情节,因此他确实看过,那么昨晚他最后的时间显然和雷狮泡在这家影院里,看一部R级爆米花电影,这没有错,他们在7月30日约会,那今天也许是31日。
    安迷修走上前,再次端详这张海报。当他看清海报上的文字时,他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所有字都是反着的。
    他皱起眉头退开,去观察别的海报,这并不是唯一翻转的印刷,这里所有的海报所有的文字,都是左右颠倒的。
    风是热的,安迷修逆着气流奔跑,在这座空城,他是其中流窜的亡灵,竭力搜捕每个线索。他需要更多的文字,于是他凭着记忆找到他喜欢的书店,果然,门楣上的店名也颠倒了,书架上每一本书都从右边打开,每页字都呈现镜像翻转。
    从书店的大门望出去,可以看到银行顶楼的数字钟,此时已经出现了难以辨认的乱码,刚才的05:51并不是偏差,在他抬头的那一刻,正是被镜像的12:20,是分毫不差的夏日正午。安迷修盯着时钟呼吸急促起来,不留神手指被纸页划出口子,那道伤口起初是透明的,能看到翘起的皮肤,血和疼痛一起袭来,蜂涌而上。他没有寻找纸巾,而是尝试着用沾着血的手指,在书页上书写自己的名字。
    他不是左撇子,却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安”字落笔,那一点从右划到左,他写下了一个镜像的字。他没有写完,不再有继续探究的必要了,他逐渐意识到,在这个颠倒而没有反光的世界,他就是镜子本身。
    书店门口放着报纸,一捆新扎未拆,散发着油墨味的崭新报纸。安迷修低头去看页眉上的日期,从反向的阿拉伯数字中辨认出了数据:2017年7月30日。他不知道自己跌入了哪个时间间隙,在这个错乱的夹缝里甚至无从求生,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活着”。
    雷狮是真的,他们相拥,他们接吻,车祸也是真的,他的身体被抛起,落下。然后他落入了无路可退的空间,他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面镜子,回到了7月30日。
    中心广场还有一处喷泉涌动,水很清澈,安迷修坐在池边,企图求一捧凉水。
    他低头,水面的波纹在滚动,上面有一个人影。交叉的刘海,没入阴影的眼睛,即使模糊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雷狮。他低头,雷狮也离他更近,他苦笑,雷狮嘴角牵动,他于崩溃之中落下一滴眼泪,水中人面颊上也滑过一道弧线,两滴水珠在水面交汇,漾开圈圈波纹。
    他双手支撑在水池边,抵着大理石的手指骨节发白。
    “放过我。”

    *贰

    2017年7月30日,安迷修差点离开我。我曾经对他说,愚蠢的善和爱可以杀死一个人,温柔理应是差别待遇。他看着我,竖起食指,用他惯用的动作让我闭嘴。那个晚上离开影院的空调风,他立刻退到半米开外,像出门时那样叫我别靠太近会很热,直到那个孩子出现的前一刻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随后他冲出去,被高高抛起,我们的三年恋爱历程被撞得支离破碎。我看着马路对面嚎啕大哭的孩子,突然想起我曾揶揄他:爱和善良可以杀死一个人。

    彼时他们还是出门参加创业比赛订标间的大学同学,隆冬的风穿透层层毛呢料子棉内衬把安迷修的肢体吹僵,他回到宾馆立刻打开空调,把浴室水温调高,冲澡冲到窒息。
    浑浑噩噩在莲蓬头下泡了有二十分钟,雷狮终于忍不住推门进来了,一进去就被水汽糊满鼻孔:“安迷修你是不是闷死在里面了?”
    安迷修身体的轮廓在蒸汽里看不真切,明明近在咫尺却有种隔着毛玻璃窥伺的隐秘感,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样的视觉效果,往腹部搓了一把开口:“简直是天堂,烫水洗身……Better than sex!”这是认识几年来,雷狮第一次听到安迷修除情急骂人外,提到和性有关的词汇。他想,这真是个不伦不类的黄腔。
    “你怎么知道比做爱还爽?”雷狮直截了当道出这句话的真谛,安迷修被扯去了言语的遮羞布,一时接不上话来,只是闷闷地背过身去。
    “你跟人做过?”雷狮穷追不舍。
    “……没有。”安迷修试图转移话题,“你先出去吧,水汽重,回头你衬衫湿了不方便洗。”
    “那你怎么知道爽不爽?”
    “雷狮!”安迷修猛地回过头去,额头上青筋一跳,血气方刚的大学生经不起激将,“我、我不能自己解决?做爱还能有什么感觉!”
    “你撸的时候会想谁啊?”雷狮毫不掩饰地大笑,“我知道你通讯录专门有个分组’小姐姐’。”
    “雷狮你思想龌龊吧你。”安迷修从水流下走出来,饱满的胸膛分开雾气暴露在灯光下,结果不出三秒,离开热水的他就感受到了冬天的恶意,悻悻然退了回去,音量也低了不少,“我不会对女孩子做那种事好吗。”
    “你会想谁啊?”雷狮突然止住笑,说一个字,解一颗扣子。
    安迷修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觉得氛围僵硬起来,尴尬着又没接茬。
    “你会想谁?”这次声音贴着他耳朵响起,安迷修瞪大眼睛回头,鼻尖几乎撞到雷狮嘴唇。他面对的男人微微低头,蓄势待发要冲进水帘来,雾气早在他发梢上凝成露珠,把四下翻翘的发梢抚顺,那些露珠又在他胸口汇合成涓流,从锁骨滑过胸肌,陷入紧窄的腰身。雷狮赤条条的,唯有紧身内裤还贴在身上,此时包裹着刚被唤醒的巨物,似乎在炫耀面前的人无处不伟岸。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答案。”安迷修往后退去,雷狮身上有比这热水更炽烈的气息,“我说谁也不想你会信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近距离对话使雷狮放轻了声音,沙哑的,能听到吐息。在水流声中他取代安迷修来到淋浴器下,液体冲刷他的躯干,浮起更多水汽。安迷修的目光挪开,不愿直视这具精雕细琢的肉体,那会激起人的贪欲,想触摸,想靠近,又羞于启齿。
    最终安迷修抬头了,他拉住雷狮的小臂把他往外推,无可奈何道:“够了。”
    雷狮可能对这句够了过度解读,他把他们的友情和竞争关系画上了句号,这些铺垫已经够了。他低头和安迷修接吻,按着他的手臂把他压倒墙壁上,冰冷的瓷砖让安迷修挣扎颤抖,一时反而忘了自己更想逃离的是这个吻。
    他把湿漉漉的安迷修扔到狭窄的床铺上,即使空调打得足,水分剥离皮肤时还是带来寒意。他们稀里糊涂在这个小宾馆上了床,用掉了床头10块钱自费的劣质安全套。安迷修仰面躺着,身上压下来的高个让他胸闷,他们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做爱,这里谁也不认识他们,明早为了这包该死的安全套要额外给老板付费,可能还要接受意味深长的注视,但这将会成为秘密,老板每日迎接无数南来北往的人,回忆只是账本上的收入,等到他们走出旅店,这一切就无人知晓。
    这会被遗忘,安迷修这么想。他在许多个深夜抚慰过自己的阴茎,有没有喊过雷狮的名字,他也记不清了,也许是有过几次,但被他自行否认了。此时面对既定的遗忘,所有的举动都可以放肆起来。他试图寻找回忆里寥寥动情的片段,学着在床上开口喊雷狮的名字,他的灵魂离开地球,在半空聆听到颤抖的嗓音。
    安迷修精疲力竭窝在梆硬的席梦思里,小旅店的吊灯坏了一个,忽闪着能看到里面的虫尸,他恍然觉得自己也是一只扑火飞蛾,在这场性爱里燃烧余生。雷狮松开他,翻身去床头柜开啤酒,这些啤酒刚才放在窗台外吹冬风,拿进来时像圆柱形的冰块。雷狮把摸过冰罐的手覆盖到安迷修颈窝里,满意地看到他触电般收缩身体,但他也太累了,轻轻一动后任由雷狮摆弄。
    他的身体带着些诡异的弧度,俯视时除开那些痕迹有着不属于情欲的迷幻,床单的褶皱像奇异的文字,那时候雷狮并没有在意,直到安迷修再次用这样的角度躺在他面前。那张床单也许是个预言梦,绣着诺查丹玛斯的诗歌,蛰伏在他们的生命里等待喷发。这次连低劣的床铺也没有,安迷修躺在快化开的柏油路上,没有合眼。
    雷狮吻他,唇齿里都是鲜血,他想,死亡不是这样,也不会是终结。

    *叁

    2017年7月30日,零点之前。我整理完自己的卡牌,为星盘覆上天鹅绒防尘布,即将离开自己的工作间,有人闯进了我的房屋。他很高大,眼睛的紫色是流动的银河里的一部分,他属于更辽阔的地方。他身上血迹斑斑,愤怒而急迫,他对我说:“安莉洁,我知道你可以做到。”他是个没有信仰的人,但不妨碍他做出背离科学的选择,他所笃信的东西永远存在他的脉搏里,来源于他的身体,也只存在于他的身体。

    如果想要留下一个灵魂,你得交出一个灵魂,不论上帝还是死神,世界得守恒。安莉洁这么说着,她和雷狮肩并肩来到安迷修身前。几小时前他还在影院使用他那双绿色的眼睛,现在只能被迫合上,被送进特质的也是浅绿色的橡胶袋子,安置在冰冷的金属柜里。
    蜡烛是唯一的光源和温暖,打在安莉洁青色的发梢上出现细碎的混色。
    “从今往后,你们同生共死。”她这么说着,打碎一块镜子。
    雷狮走出医院时正好零点,他打车回家,开了一听冰啤酒,搬个小凳子走进浴室。洗漱台上还放着两个牙杯,牙膏管开始瘪了,电动剃须刀里还有没有清理的胡茬。他看向镜子,里面没有他自己,而是在重复他喝酒动作的安迷修。他坐在镜子前,和里面的安迷修碰杯,微笑。不过安迷修的笑容不太合适他,雷狮调整了自己嘴角的弧度,才逐渐地让里面的人有了熟悉的气质。
    他摁灭卫生间的灯:“晚安,安迷修。”
    雷狮做了一个梦,他看到安迷修在城市里奔跑,路过巨大的时钟,来到书店,他用血在书上写字,几番尝试却依旧只能写出镜像的文字。雷狮惊醒,再次来到卫生间,在水池里蓄满水,妄图以此镇定。他们的洗脸池贴了黑色瓷砖,水面在深底色上成为了新的镜面,他低下头,水中的安迷修也在看他,那双眼睛即使如此模糊也还是生机勃勃的绿色,那里面沁出泪水。泪珠滴在水上,荡开波纹,雷狮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也同时掉下一滴眼泪。
    但他不悲伤,他知道安迷修没有走,他的爱人被永远留下。
    从此,他能在镜子前和安迷修相遇,从此,镜子里再也没有他自己。

    *肆

    2017年7月30日,或者说31日,安莉洁让我去医院接她。我不知道大半夜她又接了什么工作,但是这么危险的事不会有下次了。在医院大门口我和一个高大的男人擦肩而过,恰时我的手机响起零点报时的震动。午夜逢魔刻,这在医院可不是什么好事儿,男人离开时身影倒映在医院的玻璃门上——但那倒映绝对不是他。我看到一个棕色头发稍矮的人,他双手贴在玻璃上,安静地看着我。这只是一瞬间,等我回过神来,他们两人都不见了。

    “把灵魂锁在镜子里?”凯莉发动车子,觉得有点儿好笑。
    “你不相信也可以。”安莉洁摆弄着手心里残余的蜡烛头,“总之,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以后半夜不要一个人跟那种人出门。”凯莉的重点并不在于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好。”安莉洁趴到前座靠背上,“以后拜托你接我下班吧。”
    她们穿过午夜的长街,一路绿灯。四周通明的灯火在车窗上拉成扭曲的烟花般的线,成为一段段于火焰中燃烧的铁丝,像被囚禁在俗世的孤单魂灵,像一意孤行引火自焚的飞蛾。
    蛹死于抽丝剥茧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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