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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9 月, 2023 4:14 下午 #2643青灯璃参与者
奥尔什方在授封骑士的那天晚上,曾梦到过那里。
他不觉得奇怪,那时他的年纪不大,正是相信这些神话的时候,所以哈罗妮在梦里张开羽翼,奥尔什方就如故事里所说的下跪行礼。
哈罗妮说,你会如今日所立誓言那般,将骑士的精神贯彻终身吗?
奥尔什方低垂着头,语气如授封仪式上那般坚定,“我会。”
发顶好像有轻柔的风抚过,奥尔什方没敢抬眼。哈罗妮的声音庄严而飘渺,传到耳边时显得像在山的那头。
“你将三次违背对我的誓言。”
奥尔什方睁开眼睛。
他很清楚刚才的一切都是梦,但依旧为此感到快乐,书中的哈罗妮居然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一定是他勤于锻炼和修习的结果,于是第二天,他去问教堂里的神官:哈罗妮会眷顾我吗?
神官摸了摸年轻骑士的发顶,说,当然了,她会眷顾每一个守法、勇敢,并为神圣的正义舍生忘死的骑士。
奥尔什方开心地笑了,说好,太好了,我一定做到。
他记得梦里的预言,又半信半疑,思考自己是不是最近看了奇怪的书,梦里于是有这样的暗示。
弗朗塞尔在前面跟他招手,他加快步伐赶过去,重新戴好自己的帽子。今天的天阴沉沉、灰蒙蒙,云在头顶垂头丧气地滚动着,好像过会儿就要下大雪了。
弗朗塞尔同他说话,肩膀亲昵地挨在一起,邀请他去家里吃饭,好多人想见见他,哦对了,我父亲说要送你一面盾……
奥尔什方于是把梦里的预言放在脑后了,开开心心地向朋友家走去。
奥尔什方意识到自己违反了“守法”的誓言时已经晚了,当时生长痛的波动扰得他大脑不得安宁,在疼痛和乌云滚滚的天空下,他本应该坚持的,那些法条都要变成一刀一刀的刻痕,印在自己的灵魂上——饮下龙血的都是异端者,他们都该被收监,接受审判后处以死刑。
但那个老妇人……
老妇人声泪俱下地恳求,说,年轻人,我知道我这样已经罪该万死,灵魂无法到达冰天,我已经是个老人了,不想再受牢狱之苦,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
奥尔什方按着剑柄,身后的士兵已经满脸不耐,说长官别犹豫了,带走她就好。
奥尔什方示意他们等等,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没关系的,其他人都被带走了。我来处理吧,你们原地解散。”
老妇人擦了擦眼睛,又握住奥尔什方布满血迹的手甲,“我儿子、我儿子他没有那些罪恶的酒水就活不下来,但喝了它,他也会变成怪物呀……我是知道的,我都知道……”
她说着说着,身体匍匐到地上,沙哑的哭声又在喉咙里磨砺一遍,最后发出的只有呜咽,“可、可如果不喝,我们一天都活不下去啊,骑士老爷……我只要我的孩子活着,我只要他活着……”
奥尔什方没有说话,轻轻托着老妇人的手臂,为她擦去眼泪,问,那您的儿子呢?我也许可以让您和您的儿子一起……
“他死了。”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徒劳地睁着,鲜血从她的口中溢出,心脏跳动的声音清晰到屋外的人都能听见,所以语言显得格外微弱,“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奥尔什方没有再听那些恳求,他为老妇人擦干净眼泪,轻声说,好,我明白了,老妈妈。
是一颗心与另一颗心贴近的铮鸣声,他拔出了剑。
那天的两个士兵询问老妇人的下落——关在哪个监狱里?她不会在监狱里自尽吧?您怎么跟她沟通的?
奥尔什方的小腿疼得厉害,仿佛那里的骨头不是在让他长高,而是扎进了肌肉里。他深吸一口气,摆出平静的神色,说,她之前就喝下不少龙血,后来心脏爆裂死了。
士兵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又松了口气,说,哎呀,长官,我知道您心软,要知道,如果没有经过审判,她就撞到您的剑上死了,也算是您违反教义,任何人都要让女神来审判的……
另一个年纪小些的士兵又说,噢噢,对,所以当时长官才一直按着剑,原来就是为了防止她这么做呀,还是长官想得周到!
奥尔什方点点头,生长痛太剧烈,他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点点头把他们都支开,自己泡了杯加了过量糖的奶茶。
他还是写起了信,抬头书写一大堆的感谢之词,他知道剿灭异端窝点是最容易立功、最容易跻身上流圈子的方法,但他依旧请求总骑士长,让他的工作重心回到击退魔物上。
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决定放在法律之上,那些弄权的老兵们说,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昔日压在肩膀上的法律终于可以被踩在脚下,快乐得好像要飞起来。
奥尔什方认为,他只是把别人肩膀上沉甸甸的律典接了过来,压在自己身上。
职务调动许可下发后,奥尔什方再回福尔唐家探望,迎接他的佣人目光也冰冷许多。
奥尔什方不在意那些,前往伯爵书房的路上听到阿图瓦雷尔身边的随从小声议论,就是他,连剿灭异端这点事都做不好,又回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杀杀魔物能有什么出息?难道他还想在那种地方杀死一头龙?哈哈,巨龙首真能挂个龙头?
和他说话的那个人低声笑着,说,哎呀呀,下贱女人的种嘛。
奥尔什方握紧手中的佩剑,甲胄碰撞在一起发出金属沉重的摩擦声,他的方向没有变,只是脚步有那么几拍的犹豫。
他考虑了几秒自己的父亲会怎么看,阿图瓦雷尔又会怎么看,最后挺起胸膛,将那些压向他的闲言碎语撑到一边。
骨头对这样的压力有更疯狂的抗争,奥尔什方在深夜时疼得满床打滚,咬着枕套的作用微乎其微,他最后咬住自己的虎口,让这一处疼痛减缓另一处疼痛。
他听说过一个故事,人在冰原上行走,因为过于干渴,开始吃地上的雪,喉咙刚刚滋润起来,人就冻死了。
他觉得他也在做类似的事。
巨龙首营地的生活有条不紊,训练、巡逻、维护、和附近的居民沟通,确保他们的安全。
新兵和老兵经常打打闹闹,老兵聊起奥尔什方一战成名的那件事,新兵们总会围过来听。
老兵之间经常有“那件事是哪件”的争执,奥尔什方真正的一战成名到底是雪地负重第一名还是雪天冷水浴坚持最久,奥尔什方路过听一阵就哈哈大笑,说训练的成果来源于好好吃饭,所以大家都要努力多吃点啊。
士兵们跟着一起大笑,嚷嚷着我们想吃土豆炖肉不要黑羊肉了真的好腻,奥尔什方说好好好下午巡逻把路上的野兽清理干净,我申请加餐。
士兵们欢呼起来,奥尔什方又说,啊,对了,暴风雪刮坏了莫尔特夫人的房顶,记得下午也去看看。
新兵们满口答应,科朗蒂奥答应得更快,念叨着真好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跟奥尔什方长官一样厉害的人呢?
奥尔什方听见了,对他说,会很快的,要加油哦!
那个时候科朗蒂奥还刚入伍,正是什么都不太清楚,又什么都很生疏的时候。同时期的新兵中,有个女生列队时就站在他旁边,做什么事都有一股利落的劲儿,什么都拔尖,奥尔什方当然给予最热情的夸赞……科朗蒂奥只能在一边心生羡慕。
科朗蒂奥是身体最不好的新兵,在拉练时掉队,以为自己要倒在雪地上,一转弯看见奥尔什方和雅埃勒一起在岔路口等他。
科朗蒂奥想了一百种被责骂的方式,奥尔什方却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抢在他道歉之前开口,“好啦,我们一起跟上去吧!”
科朗蒂奥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否则怎么会在冰天雪地里看见太阳。
“你记得擦一下眼泪,会冻住的。”雅埃勒出声提醒。
“你怎么过来了?”科朗蒂奥狼狈地用手背蹭掉眼角的泪水。
“长官告诉我要拉一把吊车尾。”雅埃勒盯着前方。
时间如此流逝,跟在奥尔什方身后的两个新兵已经成为首屈一指的副官,那个少年时期的梦逐渐远去,他只是偶尔想起。
弗朗塞尔的介绍信还没到手上,奥尔什方就知道他一定会帮这些人,毕竟在雪地里艰苦跋涉的异乡人,看神色也不像是坏蛋……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战士,有一双晴空一般漂亮、有力量的蓝眼睛。
“原来信中提到的光之战士就是他。”奥尔什方吩咐弗朗塞尔去打扫干净空置的房间,“嗯,一看就是饱经训练之人!是正义之士!我们敞开大门欢迎吧!”
雅埃勒还在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塔塔露和阿尔菲诺看,“……真的饱经训练吗?吃饭训练?”看到光之战士时,她才反应过来长官说的是谁。
为了真正帮上光之战士的忙,奥尔什方立刻启程前往福尔唐家——看上去是“立刻”。
他花了一些时间在重新整理锁甲、擦拭锁扣上,佩剑和盾都是昨天护理过的,又重新换了一副更干净的手套。
还觉得不太够,实际上多么整洁干净的甲胄都不足以让他在那些佣人眼里看起来更体面气派一些——也许可以不用在意佣人的眼光,那父亲呢,那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弟弟呢。
奥尔什方把手放在剑柄上,深深吸气,缓缓吐出。
肌肉不可遏制地紧绷,他小声说,哈罗妮在上。在前往伯爵府的路上,他默念长长的祷文。
伯爵最后答应帮忙的那个晚上,奥尔什方在房间里开了半瓶庆祝的酒,喝得脸颊通红,一半是因为酒太烈,一半是因为兴奋。
剩下半瓶没有动,奥尔什方深知饮酒误事,脸颊红彤彤地钻进被子里睡了个好觉。
是“徇私”吗?是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给不应该的人开了方便之门吗?他没有想那么多,一门心思地想要帮上光之战士的忙——那双眼睛是多么地湛蓝啊,那身手又是如何地矫捷有力,那肌肉线条又是如何匀称优美,那在风雪中跋涉的身姿又是多么惹人喜爱……能有机会跟这样的人成为朋友,这件事实在是太棒了!
而乘坐飞空艇前去支援自己的挚友,也是那段时间里他最开心的事之一,因为太开心了,他回过神时才发现血液渗过手套滴在地上,小臂上一定挨了重重一击,他赶紧念起治愈的法术,回身最后一个跳上飞空艇。
可不能让挚友看到自己面对区区几个小卒还伤成这样啊!实在是丢人!
“奥尔什方啊,他是那种会为了朋友不计牺牲的人。”弗朗塞尔曾经这么评价奥尔什方,这份评价几经周折传到奥尔什方的耳朵里时,他正为攻入教皇厅做最后的部署。
要对教皇举起剑,他倒是没什么得知真相后观念崩塌的真实感——他从来凭本心做事,正如同年少时他面对那位绝望的老妇人,最后选择拔出佩剑一样。
最后作战路线图规划完毕,奥尔什方看着教皇厅内部的结构图,突然笑了一声。
“怎么了?”雅埃勒好奇地问,“您看起来很轻松,不觉得紧张吗?”
奥尔什方回答,不,我当然紧张。……顺带一提,我最近一次去教皇厅,是去向教皇宣誓骑士守则。
他把手放在剑柄上,深深吸气。
奥尔什方从来不会让犹豫拖慢自己的步伐,起码大多数的时候如此,这次也一样。
他目睹书中寥寥几笔描述的死亡之枪发出冰冷的光,投掷的目标是——
——。
奥尔什方的身体先做出反应,他冲向那个人的身边,高高举起手中的盾。
枪尖穿透盾面发出刺耳的破碎声,甲胄无法阻挡纯粹的死意,意识尚存时能听到血液往外流出的声音,像一条化冻的小溪。
汩汩地。
伊修加德从未这么冷过,所剩无几的呼吸结出白霜,他徒劳地伸手,视线中自己的挚友表情悲痛,他觉得不该是这样。
但太遥远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确切传达,胸腔里是呼呼的冷风,他想说,别哭了挚友,你还有剩下的很多事要去完成。而且,英雄不适合悲伤的表情。
他还想说,你是伊修加德的英雄,我们被蒙蔽了千年之久,现在是时候让大家都过上新的生活了,这条路想必会很艰难吧,但巨龙首的所有人一定会全力支持你,所以你还是笑一笑吧。你还是笑起来最棒了。
能听到哭声。真是糟糕,刚刚是不是应该再尽力多说一点安慰的话?
意识没有时间留恋,只得转身跳进无底深渊,黑暗笼罩下来。
冰冷,随后是环绕周身的暖意,奥尔什方迟钝地回忆起来,这感觉很像母亲的怀抱。
最近的梦里也有类似的感觉,奥尔什方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他依旧闭着眼睛。
“好啦,醒来吧。”耳边是一个温和地提醒他的声音,“亲爱的骑士,我来接引你前往冰天。”
这里好像是伊修加德的晴空,云层之上是无边无际的蓝,雄伟庄严的冰天宫坐落在比星河更高的地方。
奥尔什方忍不住左看右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缕意识还是一个游魂,低头看看手掌,没有自己熟悉的制式锁甲,身上穿的是没见过款式的白袍子,身边有个全身银甲的骑士,头戴面盔,看不到表情。
那个骑士注意到了奥尔什方疑惑的眼神,他的声音温柔,对奥尔什方说,这里是冰天宫。你在活着时是一名有口皆碑的骑士,所以,现在你才会来这里,让哈罗妮殿下裁决你是否有资格成为她的神使。
宫门打开了,传说、画本、戏剧中才会出现的哈罗妮就在圣座上,奥尔什方赶紧低头下跪,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僵硬地保持跪姿。
“你三次违背了骑士的誓言。”哈罗妮的声音威严,奥尔什方听着却觉得很亲切。
“第一次,你无视法理,处决了一个女人。”
“第二次,你在应当实施正义的途径上,表现出了犹豫和懦弱。”
“第三次,你为他人而牺牲,却不是为了正义,而是私情。”
哈罗妮话音刚落,圣座旁边的神使也低下头,举起手中的剑,“哈罗妮殿下,可我认为,他的牺牲最后达成了好的后果。”
奥尔什方身边的神使跟着跪下,“我也这么认为。他的内心纯净、坚守道义。”
有风,应当是冰冷的气息,拂过身侧时却泛起不可思议的暖意。
奥尔什方视线内出现一双华贵的铠靴,随后是金属落在肩上的触感,“所以,我决定——让你成为接引亡魂的神使,如今天你的前辈一般,带领死亡的骑士前来冰天宫接受审判,赐予你冰河与光明的铠甲,站起来吧,奥尔什方,抬起头。”
奥尔什方感到头顶有温柔而坚硬的触感,身边的神使好像也笑了一声。
哈罗妮的面色柔和,剑锋的寒光化作璀璨冰晶,汇聚在奥尔什方身侧,逐渐雕琢出铠甲的形状。
银光比阳光下的冰雪还要耀眼,坚硬的铠甲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还要妥当地保护这具非人的身躯,奥尔什方想起他原先的那件锁甲了。
“你先跟他去吧。”哈罗妮示意奥尔什方身边的神使,如此吩咐。
离开时还听到哈罗妮身边的神使说,“您刚才好像太凶了,是不是吓着他了?”
“他早就见过我了。……是不是还是太严肃了点?刚刚赐予他铠甲的流程他应该会喜欢吧……”女神咳嗽一声,得到神使肯定的答复后,她收起担心的神色,接着问,“下一个是谁?”
奥尔什方曾梦到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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