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F14】死结(侍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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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黑骑士在从武士手中接过那把崭新的大太刀时,无由来地颤抖了一下。
    武士只当他初来乍到,还未熟悉此地风土人情,便搂着他的胳膊耐心解释,眼里含笑:原先那把剑实在太旧,又是外来制式,这边的工匠固执得紧,不懂修缮。既然随他来了远东,不如把武器也一并换了。虽说大传多在宽刃巨剑前是有些纤细,但习惯了,便是极趁手的好武器,若非黑骑这种惯常操持大剑的剑士,哪能驾驭得了……怎么了?一脸愁相……是不喜欢?要么,再看看别的?
    黑骑摇了摇头,低声向他年轻的恋人道歉又道谢。他向来不善言辞,本来也不准备对自己的沉默多加辩解,只是将大传多收到身后,握住武士的手说,谢谢。

    两个人的相遇十分老套:在库尔札斯苍茫黯淡的冰原里,远远就能瞥见一抹赤红,黑骑凑近了,准备给人收尸,才发现这冒险者鼻息尚存。他呈大字形躺在雪地里,怔怔望着天空,像误打误撞飘来的一片枫叶,不知是因为那身羽织本身的颜色,还是由于那一身鲜血凝成了冰。
    黑骑节俭的美德无处发扬,热心肠倒是有了用处。扛着这具鲜红的冰雕回去时,武士冷到舌头打结、额头滚烫,竟还有力气跟初次见面的好心人搭话:库尔札斯真冷啊!我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呵呵……我怎么会……你叫什么,怎么不说话?好冷,想喝热茶……你真好心,报,报酬分你一半?算了,全都给你,钱我不缺……噢,我好像,看到师父了……
    这年轻人冻得痴笑,嘴巴几乎一刻不停,黑骑不敢想象这人要是暖和过来捋直舌头该有多么健谈,他想想就发抖,把人丢在忘忧骑士亭的火炉旁,用毛毯裹成个球,又嘱咐老板给他灌上一碗肉汤,这才偷偷离开、不留功名。
    不得了了,自打救下这大富大贵的红衣外国佬,黑骑就再也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没人教过这人伊修加德生活常识?为什么敢和暗黑骑士搭讪?他从没见过这么固执的家伙,被死缠烂打怕了,看到红色就会条件反射拔腿就跑。
    再见面就是在云雾街了,黑骑护着受伤的贫民,被三两神殿骑士逼进死角。他咬牙举剑,准备拼死一搏,耳畔却传来破冰般的声响,刀光剑影,敌人应声倒下,黑骑甚至都没看清——看清了他也认不出来,武士总算放弃了那件华丽精美却薄得像纸的单衣,换了身更保暖的精良装备。
    然而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也没想过,他飒爽登场、行侠仗义,不仅没换来半句感谢,贫民们却连正眼都不敢瞧他一下,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从他袖子底下逃走了。
    “哎,怎么这样?”武士十足受挫,转而笑吟吟地看向还在警惕的黑骑,“虽然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黑骑望着一地横七竖八的神殿骑士,一语不发。
    “放心吧,用的刀背,一会儿就醒了。倒是你,先带我去哪躲会儿?”
    “……你跟过来做什么?”
    看武士的眼神变得可怜巴巴,黑骑疲惫地叹了口气,把破旧的大剑收了起来。
    “你是外面来的,不懂,但别和我这种人走太近……危险。”
    “我不管,要不是你,我早被大蜥蜴叼走吃了,”武士听起来天不怕地不怕,“我不但要和你扯上关系,我还要报恩,还要请你吃饭。走!”
    比起武士可疑的财力,让暗黑骑士更高兴的是,自己终于有了能一起行侠仗义的同伴。老师死后,黑骑多数情况只能独自战斗,习惯了排斥与恐惧,也习惯了这份黑暗与孤独,他几乎已经不记得上次如此热情对待他的人是谁了。
    真的没有人告诉这家伙,在伊修加德,不要随便和暗黑骑士扯上关系、不要多管闲事横插一手、不要大咧咧地告诉所有人自己是外来者吗?这家伙倒是恨不得把富翁二字大咧咧写在脸上,估计那织金的头巾拿去卖钱都够他吃个三年,细皮嫩肉、大手大脚的,居然能忍受在自己那家徒四壁的破烂据点里同住,成天摇着尾巴转来转去……他很快就被武士无事献殷勤的攻势拿下,红着脸,答应了更进一步的请求,尽管他那时还没弄明白恋人和搭档的界限。
    “你明明也在斩除邪恶、伸张正义……这儿的人这么不懂感恩,才让我觉得奇怪。”
    黑骑本便口拙,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能一个劲地摇头。而武士是如此坦诚,如此意气风发,黑骑试图隐藏的秘密,竟被小他五岁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姑且不论脸上被刘海半遮半掩的疤痕,面对他身体的畸形,武士不但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反倒笑着俯下身子,轻轻亲吻那无人造访的、扭曲倒错的秘地,而黑骑颤抖着,倒吸一口气,齿间弯弯绕绕地挤出一丝低吟,不仅是因为隐约的快乐。那种可能不被接纳的担忧与恐惧,在今夜忽地烟消云散,黑骑缓慢地眨了眨眼,鼻子发酸,竟然难以自控地流出泪来。
    在喘息的间隙,武士紧紧搂住他,十指相扣、耳鬓厮磨着低语:“和我回家,好吗?既然这里不欢迎你和我……”
    “……”
    “他们不值得你如此付出。”
    黑骑皱着眉头,似乎对这句话不大赞同。
    “拜托了,我需要志同道合的同伴,只有你,只有你和我一样……一起走吧,我们离开这儿,去惩罚更多的坏人……”
    “好……我和你走……”
    黑骑闭上眼,承受着武士狂乱欣喜的亲吻与拥抱,自己也露出了化冰般的微笑。温暖的房子?崭新的装备?那些都无所谓,最重要的还是有人需要他、接受他、能和他一路同行。对独来独往的暗黑骑士而言,还有比这更有诱惑力的吗?

    谁能想到,一盘三色团子似乎就打消了暗黑骑士初来乍到的、对陌生远东的疑虑。武士原先还在苦恼,该用什么豪华菜式来为恋人接风以尽地主之谊,结果黑骑竟被这朴素的小茶点哄得高高兴兴,坐在海猫茶屋前不肯挪窝了,搞得武士有点哭笑不得。
    这还是黑骑第一次离开家乡。身为孤儿,他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无论是通用语还是东方文字都一概不识,在黄金港走丢了不知多少次。武士气喘吁吁地找到他时,他呆呆地倚在桥栏上,手里拿着别人送的糕点,衣兜里还叮叮当当地装满了橘子与金平糖,八成都是路人的馈赠,不知道哪个小姑娘还在他耳畔的黑发上别了一枝蓝色花饰,和他的双眼一样清丽。
    武士也不生气,干脆挤到他旁边,咬一口他手里的豆沙大福,两个人一起欣赏夕阳落下的美景。
    “我喜欢这里,”在暖融融的橘金色辉光中,黑骑忽然开口,目不转睛地望向远方的落日,“很暖和,很好,大家都很……很好。还有很多甜的好吃的东西,我都很喜欢。”
    听了这话,武士眨巴眨巴眼睛,故意凑近,指着自己漂亮的脸,一言不发,但满眼都写着“我呢我呢”。黑骑显然读出了他的意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凌乱的刘海遮住了双眼。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磕磕巴巴地说出口:“还有,还有……还有你,嗯……秋……?秋……”
    唉,黑骑还是不会念自己的名字,不过没关系,就不拿远东人的姓名发音去难为没读过书的恋人了。武士笑得两眼弯弯,一手按住黑骑的肩膀,一手撩开那幕帘一般的黑色发丝,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夜幕降临,他们在小金街闲逛,琳琅满目的商品中,黑骑相中了一柄做工精良的玳瑁发梳。他好奇地拿起,透过光,梳子浅色的斑纹呈现一种浓郁醇厚的金棕,质地又比宝石和玻璃更轻盈、更灵动。
    “这是什么?”
    “这个啊,海龟壳做的,远东的小姑娘都爱用,”武士满面笑容地挤过来,“你喜欢?”
    黑骑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加快步伐继续向前走去。他已经受了武士太多恩惠,新武器、新衣服、新住所……不能再让他为自己破费了,何况是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工艺品呢。这笔钱不如攒下来,留着以后换装备用……
    然而晚上回了住处,武士却从羽织袖子里神神秘秘地变出一方木盒,里头装着的正是那柄黑骑爱不释手的梳子。他惊喜又惊恐,说话都有些吞吞吐吐:“这,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对不起……”
    “就当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好不好?”武士将梳子按在黑骑掌心,又轻轻替他拢起手指,“也算本地的习俗吧,总要买柄梳子,送给自己心爱的……妻子。”
    听到这两个字,黑骑耳尖都红透了,就连武士满目柔情地牵起他长长的黑发、在唇边轻吻一下时,他也没敢抬眼,只是小心摩挲着手中的礼物,情难自禁地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那把发梳精美又脆弱,梳齿细密、薄得透光,黑骑没敢用它梳过几次头,大部分时间只是贴身揣着,如护身符。偶尔他才会把发梳拿出来把玩,对着光细细地看,想起武士的眸子,也是这样洋溢着热忱的金色。

    此后,他们果真像从前在伊修加德约定好的一样,每天一同行动,悬赏已久的恶人纷纷落网。无论是棘手的怪物,还是缠人的劫匪,在赤诚组管不到的地界,他们作为活跃的冒险者大展身手。
    起初他们还没有什么矛盾,顶多在目标的选择上各有偏好。武士喜欢畅快地斩杀强盗与罪犯,而黑骑更倾向于照顾那些饱受欺凌的穷人,问起他为什么总在这些小事上费心时,黑骑只是抿着嘴唇:“因为……一定是没有别人会帮他们,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也是,你说得对,”武士擦了擦刀,“小恶也是恶,可不能放着不管。”
    不,不是因为这个——黑骑没能说出口。他没有武士那样非黑即白的明确善恶观,只是单纯看不得有人受苦。如果有山贼让那些在田间辛勤劳作的农民唉声叹气,他就该替人们夺回好不容易丰收的稻米;如果有像他一样漂泊不定的穷苦孤儿受人欺压,他就该帮人勇敢地抬起头来;而就像神殿骑士团一样,赤诚组里若是也有玩忽职守的腐败之人,他也该勇敢地拔出剑,即便这会让他自己惹上一些麻烦……也不,这些都还算是他和武士理念中交叉的那部分。
    有一次,二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蹲到一位“强盗”,那人见了他俩非但不跑,反而扑通一声跪下,嗓子里兀地钻出撕心裂肺的哭号,怀中的东西滚了一地。他抓着黑骑的外套下摆,满面涕泪、恳求原谅:他实在是求助无门,才为了买药铤而走险,可他发誓,他从未伤人性命。沉重的赋税、被毁的田地、失踪的家产、重病的妻子、年幼的女——
    那人喉头发哽,低头一看,红衣青年已经干脆利落地一刀刺来,连肺叶带心脏扎了个透。
    “谁知道真的假的?”与平日不同,武士的语气平淡至极,“今天拦路抢劫,明天指不定就是杀人,我只看结果。”
    他收刀入鞘,笑着扭头,正准备收拾收拾回去领赏,却发现他的恋人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几年来,武士从没见过搭档如此反常。他有一丝疑惑,又有一丝心虚,不小心踢到那散落满地的纸包,却确实闻到了药草发苦的气味。
    黑骑那天也没和武士争论,只是一晚都没主动和他说话,武士好声好气地哄着,语气真诚,心底却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正相反,他突然察觉到了黑骑的短视与优柔寡断,这两样懦弱的特质,也令他隐隐不快。
    “……当初师父说,他只能教我剑法,剩下的路得我自己走,要我认真修行、清扫邪恶、维护秩序,方能领略剑道的奥义。”
    黑骑背对着武士,毫无反应,不知睡了没有,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听。
    “且不说陌生人,即便是友人,同门,或是敬爱的师长,若是他们误入歧途,也要坚定信念、贯彻大义,绝不能因为私情或者一时的怜悯而动摇……”
    武士只是自顾自地念叨着,过了许久,久到他自己都闭上了眼,黑骑的嗓子里才虚弱地流出半句反驳:“但,如果真有苦衷……”
    苦衷?事到如今,你怎么会被这些东西蒙蔽双眼?武士痛心疾首,但碍于黑骑的心情,终是没再开口。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武士和黑骑都心照不宣地选择那些毫无争议的委托,避免摩擦。然而他们不能永远只解决妖魔鬼怪,芥蒂早早在他们心中深埋。黑骑选择视而不见一脚跨过,武士路过却总要踢上两下——他无法忍受他们之间有任何理念上的不平与坎坷。
    他们真正的分歧在一年后才彻底爆发。一伙山贼,二人蹲守半月,夜间奇袭,三两下便将贼人堵在窝点杀尽。黑骑沉默着担下大部分攻击,剩下的由武士收尾,按照悬赏令上的数字点人头。
    按理来说他们早已解决了所有人,但武士敏锐的感官迅速捕捉到了异动:坛后,四五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缩成一团,大概也就是六七岁的年纪,衣衫又脏又破,瘦得脸颊凹陷、两眼凸出,纤细的脖颈上还牵着麻绳,在躲藏中绞成难解的死结。
    “人质?”
    “不,我见过这几个小贼,”武士抱着胳膊,“通风报信的,大了也是走狗。”
    黑骑皱起了眉:“可他们瘦成这样,这打扮看着也像农家的孩子……我听说最近收成是不好。”
    “……”
    “若真算是一伙,何必这样绑着?”
    武士不说话,手中的村雨转了一转,将大人们的血干脆利落地甩落,指向瑟瑟发抖的孩子们。
    可他没想到,他挚爱的搭档张开双臂,像护住雏鸟般挡在他与那群孩童之间。他不想和黑骑多费口舌,一刀过去,却被大力掼到一旁——恋人的性情太温顺,温顺得他都快忘记对方是防护职业——刀的轨迹大变,没有伤到孩子们分毫,反倒阴差阳错切断了束缚着他们的麻绳。
    他们尖叫着、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散开,有那么一两个勇敢点的,逃远后又折回,随手操起什么物件就去砸武士的脑袋,但扔得偏了,只把对方撞得咳嗽一声。武士毫不犹豫,快步上前,真准备继续挥刀砍杀,随即被黑骑一拳正中鼻梁、撂倒在地,两个人扭打成难解难分的一团。
    “你干什么?!”
    “满口什么道义、什么法理……你睁开眼看看!这世上还有那么多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真杀人越货也就算了,罪不致死的那些……你何必!”
    “我何必?为了大义,我连师父都亲手杀了,我何必什么?这些小恶被你放过,只会酿成大祸!我以为你拎得清,与我志同道合,懂得斩草除根,早知你是这种人,我——”
    像被重重踩了尾巴,武士怒不可遏、字字咬牙切齿,将村雨横过来卡在二人之间,试图阻止黑骑的荒唐行径。谁知黑骑竟毫不畏惧地抓住刀刃,往自己脖子上缓慢地压,硬生生切出一道血痕。
    “那你也该杀了我!我们什么都做,那些不体面的、灰色的、你想象不到的……为了几枚金币、为了一口吃的……你去过云雾街,你见过,你以为孤儿们怎么能不冻死在街头?和他们一样!你明明没体会过那种困苦,满口什么信念,什么大义,杀的却净是些没有选择的人!”
    这话太尖锐了,尖锐到武士胸口发闷、眼前蔓延出挥之不去的赤色,直到定睛看清黑骑脖颈上渗血的割伤,他才惊惧地卸了手上的力道。
    回程,二人进入彻底的冷战状态,武士被那一拳打得口鼻淌血倒还算轻,黑骑脖子上的创口才是着实骇人。他自己对镜包扎完,拉远被褥,面朝墙壁入睡,迷迷糊糊间觉得有冰冷的手握住自己脚踝。黑骑想推开对方,却发现手被牢牢绑在背后,他猛力挣扎,瞪向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武士,对方却视若无睹。
    “你做得太过……”
    话音未落,黑骑便被缺乏润滑的撕裂感痛到一时失声。他绷紧身子,浑身上下写满抗拒,努力收紧,却仍被捅到最底。武士必然也被他夹得难受,低低地咬牙喘着,更像是赌气一样,死死掐住他的腰往里顶,力道之大,恨不得五指都嵌进黑骑的皮肉里。
    然而没动几下,黑骑的身体就背叛了他的意志,尽管他拼命试图与本能抗衡,那种飘忽的快乐仍使这具身躯变得柔软又潮湿,一如先前那无数个安稳愉快、不曾争吵的夜晚……而如今,谁都不愿率先认错,房间里唯有断续的喘息与水声交融,却冷得不像一场亲昵的欢爱,更接近虐待,或是致死的斗殴。他被武士用力按住小腹,抱着绝望的心情被灌满,感觉内脏和思想都被一并挤压开裂,痛得黑骑腿根发颤、双目圆睁,泪水从眼角满溢而出,却不只是生理性的反应。
    情欲与怒气一同消退,歉意涌进头脑,直到此刻,武士才终于想起解开他腕上的绳子,发现那绳结早就在猛烈的挣扎中紧到变形,勒得黑骑两手充血发麻。他慌忙把黑骑翻过来,摸过短刀,贴着皮肤将那固执的死结挑开,这才把恋人搂在怀里,揉着他发红的手腕,低低地憋出句类似道歉的话:“别生我的气了……”
    武士还是太年轻了,在法理和感情之间,他通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可是,如果后者是他与黑骑之间的爱意,是他好不容易觅得的恋人与同伴情谊……他被对方求死的举动和话语所震撼,心烦意乱、难以自控。
    而黑骑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是放在平时,他心里的火气必然会随之散去大半,但这次,他怔怔地望向房间黑暗的一角,用目光擦拭那把染上走投无路者的鲜血的武士刀,心中激烈地、不为人知地斗争起来。
    沉默许久,黑骑才声音颤抖着开了口:“让我们,休息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好吗?”
    武士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握着他的手,细细地亲他的蓝眼睛,舐去干涸的泪痕。黑骑不再抗拒武士的拥抱与亲吻,但也做不出任何主动迎合的反应,他无言地靠在年轻恋人的怀里,手却紧紧攥成了拳。
    若在那时,武士看清了黑骑脸上的表情,或许能更早地意识到未来的走向。

    谁也没有食言。接下来几日,他们不再接受新的战斗委托,只是安稳地陪伴彼此,两人的生活从未如此宁静祥和,如暴风雨前的海面。
    平日都是黑骑作为年长的一方,无言地包容武士的任性与暴戾,但这次,反倒是武士先心软了,或许接连数天的冷静思考确实让他有所收获。半夜醒来,武士曾看黑骑独自坐在桌边,就着微弱的烛光,抚摩那柄被擦得发亮的发梳,一副若有所思的忧郁模样。他心爱的人肯定也和他一样,一直想着该如何开口道歉或者坦白,不然怎么会大半夜拿出自己送的礼物看了又看呢?看来,即便经历了争吵与打斗,磕磕绊绊,他们依旧深爱着彼此——想到这里,武士忽然心情轻快了不少。他努力抑制住从背后抱住黑骑的冲动,继续眯着眼睛装睡,却忍不住抿起嘴唇,愉快地微笑起来。
    尽管武士心底仍然觉得,二人之间的矛盾属于难以调和的原则问题,他明明向来非黑即白——这也是他们最大的矛盾所在——可是,面对黑骑,他竟然破天荒地舍得做出一些妥协。
    他想好了,找个适合谈话的安静地方,等黑骑再消消气,他便主动低头道歉,而他善解人意的恋人必然也会给他个台阶下。虽然他仍不愿意放弃恶即斩的原则,但至少……表面上还是要哄好他亲爱又固执的恋人。
    于是,在赋闲已久后,武士接下的第一个任务极其简单,报酬也不多,但委托所在的区域是风景秀丽的山林,与其说是干活,不如说是带着黑骑散心。
    他们爬到半山腰,秋高气爽,空气里都弥漫着草木的清香,红叶层层叠叠、色彩浓郁,和二人初见时武士身上的羽织一样绚丽。还是武士先一步踏上山坡,眺望远方,一边感慨山上真是有点凉,该加件衣服才是,一边向身后伸出手去,却迟迟没有人牵住他。
    一秒、两秒……武士疑惑地扭头,在生死中磨砺出的本能却比主观意志更早接管了身体,使他躲开了大传多最为致命的一记劈砍,只以纵贯左脸的一刀深疤作为代价。他脑内炸裂般嗡鸣,即便看清了袭击者就是他挚爱的恋人,那期待的笑容还停滞在他的脸上。
    “橘秋庭……”像在嘴里打磨过无数遍一般,头一次,暗黑骑士流畅地念出了武士的全名,“我陪你一起走。”
    武士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那些筹备好的求和的话语被疼痛腐蚀得看不出原样,到了嘴边,只化作肆意的狂笑,仅余的右眼几乎眨也不眨,死死盯着他紧皱眉头的爱人。与他不同,黑骑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恨意,除去严肃与坚决,占比更高的反倒是……悲哀。
    相识多年,武士还是第一次见对方动真格,猛烈爆发的暗黑之力像一场水银的暴雨,沉沉地落在身上,寒冷与疼痛挥之不去,要把他连骨带肉都吞噬殆尽。他想起黑骑曾经介绍过这魔力的源泉:源于悲伤、源于愤怒、源自痛苦、源于藏在心底的浓重黑暗……而他内敛安静的爱人,此刻正是凭着这种一度不被他理解的力量,与自己进行殊死的搏斗。
    锵——黑骑手中那把大太刀、武士亲手送出的礼物、标志着于异乡迎来新生的武器,在一击后不可挽回地断作两段,半截剑刃远远地飞出,落入林中,激起一片飞鸟惊叫。黑骑略微睁大了眼睛,但仍然不慌不忙,沉着地后撤,继续挥舞着手中剩余的部分,同武士缠斗不休。
    然而,魔力总有用完的一刻,鲜血会流干,减轻伤害的手段也并非无穷无尽,在一对一的持久战中,黑骑反倒并不占优。而武士在战斗中逐渐积累的可不只是剑气,从心头到指尖,流动着的还有无处发泄的暴怒,就连最后的那一丝不舍,也在这漫长到难以忍受的厮杀中,被怒火彻彻底底蒸干了。他抓住黑骑愣神的一瞬,拉近距离,对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毫不留情地斩下,终于让固执的恋人松开了那柄断剑、应声倒地。
    直到在黑骑心口补上两刀,武士才终于有了放心呼吸的空隙,他跨坐在黑骑的腰上,看那鲜血从胸前漫出、将一身白衣慢慢浸染成刺目的红,而被他随手插在一旁的村雨,其上的血滴也缓缓下淌,刀刃干净如新,未留一丝痕迹。
    这一刻起,世界忽然变得寂静了,寂静得如同他们过往无数个相拥入眠的良夜,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彼此。
    濒死之际,黑骑抬起因失血而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再次试图拿起武器,而是轻轻、轻轻地抚摸武士僵硬的脸颊,半是爱怜地触碰着那流血的左眼,又撩开被血汗浸湿的额发。有那么短短一瞬,黑骑露出了释然的神情,那对蓝色的眼眸里,悲哀仍如不化的坚冰。
    他苍白如纸的嘴唇翕动着:“……让我们一起……”
    在武士还在为那昙花一现的微笑而恍神时,黑骑的手忽地往下滑,以此生最大的力道,死死地掐住恋人的脖子。这一击勒得武士眼前发黑、张不开嘴,血管和气管被一并挤得变形,再用力些,恐怕连脊椎都要折断。
    直至此时,他才切身体验到暗黑骑士真正的力量,那些令人不安的传闻后的真相——即便遍体鳞伤、流干鲜血,他们也能如行尸走肉一般,战斗到最后一刻……
    突如其来的缺氧和充血令武士睁大了眼,他反手拔出短刀,看也不看,往黑骑腹里连着捅上十几下,即便已经皮开肉绽,连胃肠脾脏都绞烂,求生的本能也不允许他贸然停手。然而黑骑仿佛感受不到丝毫痛苦,他依旧安静,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断续地大口呕血,等到那双蓝眼彻底停滞,武士才确认,恋人的生命终于完全离开了这具躯壳。
    他试图挣脱颈间的镣铐,却发现对方的手指早已僵硬,宛如几星时前就已死透的尸首,不得不一根根掰断,才留下些足够呼吸的空间,至此,这场狼狈的决斗终于宣告结束。
    仅余的胜者头晕目眩,心有余悸,终于有余力打量暗黑骑士死不瞑目的尸首,看那口鼻间狼狈的污血、散乱的黑发、空茫涣散的双眼、扭曲变形的关节、被利刃捅得糟烂的胸腹,以及与身下层叠的红叶几乎同色的血衣……而他自己的血也沿着左眼的伤口向下流淌,一滴,两滴,落在黑骑苍白的脸上,两人的血融在一起、难舍难分。

    没人会怀疑一个浑身血污、身受重伤、抱着爱人遗骸的可怜人。武士原想普通地埋葬黑骑,但盯着那具破破烂烂却又迟迟不腐、面容鲜活的尸身,他还是决定一把火烧掉,免得他惨死的恋人哪天从土里爬出来找他索命。谁知,他故意没捡出的灵魂水晶还混在骨灰中,碎成几块,他想了想,拾起一半,余下的部分一并扫进盒中,入土为安……呵,入土为安。想到这儿,武士不禁嗤笑。
    屋里的布置基本毫无变化,黑骑没什么个人物品,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走,武士只得在烧前剪了他那缕细长的墨色发辫,将发丝编进绳里,权当是个念想。那把玳瑁发梳倒还留在台面上,但它莫名其妙、一声不吭地拦腰断开,只给武士留下半截,和黑骑生前的主手武器如出一辙,真是见鬼。
    唯一能正经算做遗物的确实只有那把大传多,他拎起剩余的那部分,去找黄金港相熟的刀匠磨改,对面接过一看,惋惜得直叹气——多好的刀,怎么毁成这样!
    武士不置可否,又将珍重裹好的残存刀尖放到桌上。刀匠问这一截是要做胁差还是短刀,而他一语不发,只是默默将腰间的村雨解下。
    “把它们锻成新刀,”武士说,“长些也没关系,不碍事。”
    面对这暴殄天物的无理要求,刀匠一时语塞。他诚心劝说武士,说两把虽然都是名刀,但贸然煅铸,反倒并无益处……客人当真执意如此?
    “这是……我亡妻的遗物。”青年语气平和,但有那么短短一瞬,那金色的独眼流露出凌厉冰冷的凶恶神色。
    竟还是个痴情种。话已至此,刀匠心下了然,他收下定金,一个字也不再多嘴。
    等两把新刀铸好,武士将那半块灵魂水晶细心装进深红绸袋,又扯过那绺黑发编成的绳子,系在其中一把上。然而诡异的是,这绳子拿在手上时结实得紧,却不肯在刀上安生待着,往往没走几步,就连绳带坠一同断开,山茶凋零般滚落一地,比黑骑本人还要薄命。武士倒也极具耐心,每断一次,就歪扭地用力连打几个死结,也不管美观与否,直到那绳子如古树增生崎岖的枝节,拧作解不开的一团,他才满意地停手。
    新刀又快又利、削铁如泥,武士特意寻了窝漏网的贼人练手,上上下下杀了个干净。刀刀毙命在他看来倒有些奢侈了,他不急着收刀入鞘,反而踩住一具死不瞑目的新鲜尸首,自背后反反复复地切,玩弄一般,把衣衫和表皮一并剌出细密的断口,像要用人的脂与血来打磨、浸润、抛光这把旧爱铸成的新欢。
    光是切还不够解气,武士一脚将其踢翻,刀尖扎进被剖开的腹腔,一寸寸送入,暧昧地在陌生人的脏器间抽送,血肉与脏污胡乱地搅出细微的水声。某种报复般的快感在他脑内猛烈炸开,爽得他耳根发痒,为自己堪称下作的行径止不住微笑起来。
    你看到了吗?武士心想,手头机械重复的动作竟带上了几分不净的意味。现在你也是共犯了,多好,我用你的武器,用我的武器,砍了被你轻易放过的那些恶人的脑袋,把他们连骨带肉地剁——烂,就像这样。拇指抚摩刀柄,手心如动情般发烫。暗黑骑士,你还能阻止我吗?你在动杀心的那一刻,想过会有这一幕吗?
    他心情大好,几乎笑出眼泪,连刀上的挂坠都一晃一晃,穗子像死人的发丝般垂下,沉默始终。
    <p style=”text-align: left;”>自此,远东之国人人夜不能寐。
    起初死的都是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真恶徒,人们提起此事无不拍手称快,称之为替天行道的豪士。接着,那些倒卖放贷、盆满钵满的富商在家中离奇惨死,有人直称解气,有人忧心忡忡。
    而后事态逐渐失控,连鼠窃狗盗之辈也被拦腰斩断,众人推测是仇家上门,无需在意。等周围村庄灭门案频起,一家上下三代被杀了个干净,老人幼童皆不放过,连去调查此事的都被暗中斩杀,迟来的恐慌方才蔓延开来。
    雾气之中,面目不清、矫枉过正的杀人魔凝视着每一个人。几番悬赏过后,终于有经验丰富的冒险者查出了背后的肇因。
    这独眼武士一身黑衣、满面疲惫,俨然一副失意鳏夫模样。他手腕慵懒地搭在刀柄上,在墓园独自徘徊,隔着朦胧的晨雾,与来人遥遥对视。
    冒险者拔剑朝他冲来时,男人依旧不慌不忙、表情淡然。他正欲拔出腰间的爱刀,偏偏在这关键时刻,柄上的坠饰死死缠住了刀鞘。
    几年来,那易断的、扭曲的绳结从未如此牢固过,武士用力扯了两下,仍旧纹丝不动。他的目光停留在装有暗黑骑士之证的绸袋上,凝视许久,竟主动松开了手,露出一个欣快释然的笑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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